落空 “已是这孩子死后的第五年了”

纸币塞入，自动售卖机掉下两罐咖啡，萧恪扔给郭航一罐，自顾自地打开一罐，冰凉随即入喉，头脑瞬间清醒了大半。

郭航握着没喝，自顾自开口道：“还记不记得警校的时候，咱俩讨论过理想中另一半的话题？”

萧恪一顿，闷闷地说：“嗯。”

“温柔坚毅、落落大方，不一定要出身名门，但人生自由，有傲气。”这是萧恪的原话，郭航只是低声重复着，意味深长。

“理想罢了，怎么和活生生的人相比？”萧恪闭着眼，大手用力揉捏着脸，却怎么也揉不散倦意。

“薛小姐她，算现实吗？”郭航看向萧恪，神态冷静，字字诛心，“还是算你的妄想？”

“婧楚她只是病了而已，只要……”

“只要坚持治疗，只要你等，对吧？我都要听吐了，萧队长，你还要装傻做梦多久？”

“郭航……”寒风中，萧恪声音微微颤抖。

“她不是受害者。”郭航冷不防地开口说道，眼神锐利地盯着萧恪的反应。没有意外怔愣，没有惊慌失措，甚至几乎没有什么起伏，萧恪只是低下了头。

他就知道，萧恪早就想过这个可能性了。

“你真的是疯了。”郭航猛地站起身来，心底里抑制不住地失望。眼前这个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他坚定跟随这么多年的好兄弟，突然一下就陌生了。

“就算不是受害者，她也不可能参与樊家的黑色事业，她不会是施暴者。”萧恪十分坚定。

“这根本是你的主观臆断，萧恪啊萧恪，你这两只眼睛只看得到她的好、她的善，她眼中对你的恨你根本就是视若无睹，不然这堵南墙你也不会拼了命地撞了五年。”

“郭航，你不会明白的，婧楚是不可能……”

“我是不明白，一个恨你的女人能在你身边呆上五年，这样的心性，这样的耐心，”郭航摇摇头，“加上未知的身份，一旦不是你笃定的天性善良，那你会不会有一天死得连渣都不剩？”

“收心吧萧恪，我说认真的。”

“她的身份我还在查，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确实参与了，如果她也是施暴者的一员，无论是教唆还是胁从，都要接受法律的审判……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话已至此，郭航起身拍拍萧恪的肩膀，独自走进医院。萧恪一人留在夜晚透骨的冷风中，抬头就是她的病房，严实的窗帘关不住暖黄色的光芒，他目光闪烁，心事重重。

房间里，薛婧楚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重复上映着樊应阳将她从楼梯上推下地下牢笼的画面，密密麻麻的痛感将她包围得密不透风，同时向她伸出爪牙的还有熊熊烈火，她无可避，跌跌撞撞地奔向地牢的深处，遍地都是烈焰灼烧下的哀嚎。

那声音她愈听愈觉得熟悉，一转头那地下牢笼里关着的竟全都是七窍流血、血肉模糊的樊家人，她惊恐地跌落地上，洁白的裙摆沾满了尘土和来历不明的血液。

“阿楚，快走，阿楚，快走……”太多熟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向她，有的是拼尽全力的呐喊，有的是弥留之际的呻吟。

“应阳，一定要带婧安出去，保护好婧安，不要辜负你楚叔叔的托付！”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活着。”

她急切地起身想要打开最近的牢笼，高温炙烤下的铁锁烫得她皮开肉绽，她却顾及不得。火势越来越不可控制，火焰声逐渐吞没所有的痛苦与挣扎，她再抬头时，樊家人竟都已消失不见了，地牢空荡荡，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和无尽的火焰声。

“萧家孙媳的琴声还真是如仙乐一般啊。”

林佳曜的声音！她终于在角落发现了险些被火焰隐藏的身影，他缩在那里，眼神淡漠失望，始终不为所动。是哥哥。火光中樊应阳的身形影影绰绰，似有若无。火在反复试探着侵蚀他，他却纹丝不动，她尖叫着，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呼唤他的名字，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薛婧楚已是满头大汗，表情也越发痛苦不堪，张堇连忙握着她的肩膀用力晃动着：“婧楚，婧楚，醒醒啊婧楚。”

“樊应阳，樊应阳……”薛婧楚在梦中声嘶力竭，现实中却只是嗫嚅着，声若蚊蝇。

“怎么了？”郭航闻声冲进病房。

“婧楚她好像做噩梦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张堇声音急切。

“别动，”郭航盯着薛婧楚的嘴型，难以辨认又看向张堇，“她在说什么？”

张堇俯下身去听，又疑惑地抬头：“阴阳？”

“还有呢？”

“还有……对不起。”

薛婧楚挣脱不来梦魇的束缚，秀气的眉头被痛苦积压着舒展不开，眼睛更是像泡在海里一般不断地溢出眼泪，偶尔抽噎着几近喘不过气。慢一步进来的萧恪只能握着她的手，一遍遍擦着她的泪痕。她向来独自承受痛苦，从不与他分担。在她面前，他始终像个得不到糖吃的小孩，不知所措。

张堇看着心疼，这个在尸体面前冷静客观的金牌法医竟几次忍不住跟着掉了眼泪，临近破晓才在郭航的劝阻下不甘心地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除了薛婧楚的抽噎声，再也没有任何人声，萧恪眼眶通红，除了一遍遍喊着不知道到底属不属于她的名字，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如果她是樊家人，如果他就是她痛苦的根源，他要怎么做才能向她赎罪，才能让她从痛苦的深渊里解脱出来，让两人回到最起码的无冤无仇，让他和她有哪怕一次相依相伴的机会。

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了，薛婧楚仍在昏迷不醒，萧恪也愈发颓废疲惫。追捕的事儿交给郭航去交涉了，张堇整天陪在病房里，郁郁寡欢。病房门外人来人往，没有萧恪的点头，谁也探视不得。任众人怎么规劝，萧恪也没有休息的打算，偶尔眯一会儿，也把薛婧楚的手握得死死的，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又要惊醒。萧母担心再这样下去，儿子迟早要精神崩溃，一边遍寻精神专家参与薛婧楚的诊治，一边想着法儿让萧恪睡觉。

病房外，萧母拦下正欲去拿药的张堇：“小堇吧？”

“哎，阿姨。”张堇声音哑哑的。

“你把这个汤给萧恪喝了，行吗？他这样不吃不喝的，我怕他身体扛不住。”

“好。”张堇点点头接过碗，折回病房递给萧恪，萧恪果然看都不看，缓慢接过后一饮而尽。

张堇又拿着空碗出了病房：“阿姨，您也别累着了，楚楚会没事的。”

“好好好，好孩子，谢谢你。”萧母感激，目送张堇离开。

萧母心中苦涩，早在萧恪年纪尚小的时候母子二人就已被迫分开，她出身卑微，又没受过什么教育，在萧家这趟浑水中，她已是如履薄冰，确实没能力护着儿子长大，只能让儿子一个人一步一步淌出来。萧爷爷偶尔允许两人见面时，萧恪也从不与她亲近不舍，仿佛知道她随时会走吧，他愈发独立，还没学会被爱，就先学会了断舍离。当初他选择做警察，就是和萧家的势力彻底划清界限。偌大的萧家，竟没有一个他肯信的人。

哎，只是她的儿子啊，怎么偏偏就在美人这一关断不掉、舍不得、离不开呢？

张堇已经走远，萧母温柔看向门口的两名警务人员：“辛苦了两位小兄弟，我儿子睡着了，我能叫人把他抬出来吗？他几天没合眼了，这样趴着睡睡不好的。”

门口的警务人员一转头，萧恪果然趴着，瞬间了然于胸，萧母面露难处：“我也知道这是下下策，只是做母亲的，实在是没办法了。而且我家恪儿也算是你们警务人员，应该也不需要严加看管吧？”

警务人员对视一眼，点点头让出过道。

幸亏这药效还算猛，萧母掰开两人的手，命人将萧恪抬到了隔壁病房，亲自打湿了毛巾擦拭着萧恪灰暗的脸。不过两分钟时间，病房外面警铃大作，萧母怕吵醒了萧恪，赶忙起身出来询问情况。

“萧太太，稍安勿躁，只是医院的食堂着火了，警察已经派出人手前去救火了，不会殃及住院部的。”

“留几个人在这儿守着，其余人跟我去灭火！”

不知道睡了多久，薛婧楚终于迷蒙着睁开眼，眼皮似有千斤重，只模糊地看了眼面前的人，呓语般溢出一声：“哥。”

那人侧过头，抚开她的头发，似乎说了句“睡吧”，她便无比听话地再次合眼睡去。梦魇四散而逃，这一觉格外安稳。

薛婧楚是被久违的欢笑声吵醒的，房间里灯光暗淡柔软，目光所及之处陈设简单整齐，少许摆放的相框里有似曾相识的轮廓，恍惚间竟以为只是从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莫名醒来了。

投影仪里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着，薛婧楚微微侧过头，一眼便看到了半边脸微笑着的樊应阳，还是一如记忆中的端正而俊俏，只是瘦削了些，静静地靠她的床边，看着她小时候演出完奔向镜头的画面，眼睛是投影仪的第二面墙，微微发着光，此刻无限安宁。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樊应阳一转头便对上了薛婧楚的眼睛，另外半张脸猛地闯进两人之间的安宁，如絮如虫的疤痕纵横肆意，右眼仅有一丝缝隙，却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光亮。薛婧楚一时失语，整颗心仿佛掉进了那个眼眶，樊应阳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起身背过身去，仓皇失措地找回面具。

投影仪里樊应阳正在臭美，沦为背景板的主人公不满地吐槽：“喂，樊应阳，你到底是来拍我的还是来欣赏自己的啊？”

2015年，结束异国演出的那天，她还没大没小地叫着“樊应阳”吐槽，他还抢她遮面帘，抢她镜头。

“哥。”一出声，热泪便夺眶而出。

“婧安别怕，哥哥带上面具，哥哥马上带上面具。”像最笨拙的孩子，樊应阳怎么也系不住面具的绑带。

“哥。”薛婧楚抱住樊应阳的背脊，生生撞得他踉跄了半步，动作一顿，却没放下系带的手。

仔细摸脸，确认面具遮挡好了所有的丑陋，樊应阳终于犹犹豫豫地回过身，环紧怀中心心念念的人，紧闭着眼咽下喉头翻涌的苦楚，哑着声安抚：“婧安，婧安。”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我以为你们都，你们都……我以为我再也没有家了。”也许是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归属，薛婧楚任性地推开他。

“那场大火剩下来的兄弟都伤得很重，后来我们躲躲藏藏，还要重整旗鼓，所以才来晚了，对不起婧安……”樊应阳急着解释，面具旁的眼睛慌乱躲闪着，一想到传闻又急切地捏住她的肩膀，“你好不好？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们查到你一直都病着，到底是哪里病了？有没有大碍？快告诉我。”

薛婧楚眸色一暗，低头：“我没事，你们呢？你们的伤都好了吗？还有谁活着？叔叔阿姨呢？还有大哥大嫂，他们在哪儿？”

“妈……当时本来就卧床病着，行动不便，逃不出来，爸也不肯走，大哥带人救火时被倒塌的墙压住逃不掉，昏睡的大嫂吸了太多浓烟，剖腹产子已经是死胎，最后还是没挺住，跟着大哥和孩子去了，来照顾大嫂的林家爸妈已经证实亡故。”樊应阳极力保持冷静，却越说越颤抖，“当年热热闹闹的樊家，除去爸的几个心腹，只剩下你，我，还有大嫂的亲弟弟林佳曜了。”

薛婧楚一字一句剜着心听完，早已无法支撑身体，捏着无法呼吸的心口，狠狠跌回床榻上。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投影仪定格在了视频结尾一家人合照的画面，那时大嫂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月有余了，眉梢眼尾都是细腻的温柔，大哥承了父亲不苟言笑的性子，却也是满面春风，她和哥一左一右坐在樊阿姨的轮椅旁，身后樊叔叔手搭在樊阿姨的肩上，身旁林佳曜莫名红着脸，林阿姨不知说了什么，林叔叔笑得后仰。

记忆中这是两家人成了一家人后唯一一张全员到齐的全家福，离大火漫天不过短短六月。而起火的那天，大嫂离预产期不过三天，她的十八岁生日也不过还有三天。他们都说，会生一个像她一样美而有智，娇而不傲的小姑娘……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这个小生命的降临，可如今已是这孩子死后的第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