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唐风云录 序章二

四君先生闻言一愣，手上动作一顿，面上表情略显尬尴，“景山贤弟如何知晓？”四君先生此时若是佯装不知明源子说得是刚才的九伯，未免就显得太造作了。

明源子轻放茶杯，侃侃而谈：“吾一进门便观那老者四肢纤长，走路稳健，可偏偏佝偻而行，精气与神不符，已知他是伪装。再一观足印，前深而后浅，外深而内浅，分明是一女子。虑及他进门前切口对答如流，进门后声音苍老粗粝，不细查竟无一丝破绽。如此人物，若非四君先生出身大家，岂能养于身侧？”

“早闻清潭观王景山思辨过人，身手不凡，未曾想今日还见识到景山贤弟演绎推理之能。实在叫人大开眼界啊！”四君先生将掰碎的茶饼丢入铸铁小釜中上火炙烤。

明源子立身行礼，赶忙说：“贫道岂敢与先生称兄道弟，只是欲为先生分忧，须得叫先生见识贫道的本事，故而孟浪了。还望先生勿怪。”

四君先生摆了摆手，左手拿起一个纸袋，右手将铸铁小釜抬离火源，把茶饼倒入袋中，把袋口封号以后放在几上。身体转向一边，看着院中枯草景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整个人一改之前的随性风格，透出一股上位者的威严，双手锄膝，腰背绷直，沉声说：“某非小肚鸡肠之人，亦非妄自僭越之辈，奈何江湖上略有薄名，幸得诸位英雄豪杰推举，又有庙堂之中几位栋梁信任。盛情难却啊！盛情难却……”

明源子听了四君先生的话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回了蒲团上。

四君先生回头睨了一眼，继续说：“听闻圣人在节前于朝堂上，同常参官们提起西域战事，有意派大军征伐。”

“可是因小勃律犯钵和州一事？”明源子轻声问。

“小勃律不过蕞尔小邦，娑勒色诃城边防军若是能受了欺负，那大唐颜面何存？！圣人真正所忧，乃是大食国。其国不受教化，不知礼义，反复无常。常常是前脚称臣纳贡，乞求建馆通商，后脚便不满税商勘验起兵作乱。归正二十四年，圣人恼其反复，彻底断了邦交来往，自此便时时作乱，剽掠边境。”四君先生说到这里，回身坐好，打开纸袋，将茶饼倒入茶碾，看向明源子。意味深长地问道：“大食于圣人是何意义，你可明白？”

这话问的奇怪，既不是问明源子听没听懂他的陈述，也不是甚么告诫口气。可明源子心下了然，这四君先生是把话头递给了他，有考较的意味在内。明源子思索片刻，略微组织语言，开口答道：“圣人执政二十六年，四方平安，无有战事。本朝以武立国，历代先君都有武功在身，圣人年岁渐高，文德远扬而未立武功。”说到这里，明源子迟疑了一下，看四君先生依旧在专心碾茶，才继续说：“圣人欲求一个圆满。故大食虽弱，圣人也一定会御驾亲征。”

其实，明源子此番说词极为委婉，当朝圣人执政并非二十六年，这其中前十年都是先太后听政。所谓听政，不过粉饰罢了，根本就是先太后登基称帝，独断朝政，圣人一把年岁坐于殿侧，美其名曰：学皇帝。就是虽然做得了皇帝，但能力不足，仍要学习。

此事并非本朝独有，亦非骇然听闻。自天授元年武帝登基以来，大唐帝位在这一千余年间，反复于龙凤之间交接，女帝虽少却绝非屈指可数。不过如当朝圣人一般从太子开始，生生把先女帝，也就是生身母亲熬死才登基的，那可真算得上是独一份。所以本朝一开，圣人就下旨大肆修史，从起居注到令政录，从头修饰了十年的光彩太平。也正是因为心虚，当朝圣人才急于一战，且是御驾亲征的一战，生怕身后留下污名。

四君先生把碾好的茶粉用茶罗子细细筛了，洗净鎏金小锅釜，倒入山泉水后，才转头定定地盯着明源子。明源子见状转脸避了目光，低头不语。剩下的话不用聊了：当朝外戚昌盛，圣人若是御驾亲征，必会将太子带在身边以策万全。长安城中年岁到了的皇子们尽皆就藩，年岁不到的也无甚威胁。只是就藩的皇子们会不会偷偷回城，这就不是可以放于台面讨论的了。

无言对坐良久，待申时街鼓敲了，四君先生才开口淡淡的说了一句：“景山有大才，某甚喜。”便送客了。明源子走时，低头瞥见鎏金小锅釜中水面有鱼眼纹，微微发声，乃是初沸。

明源子走出废宅，回头看了看。轻蔑地一笑：竖子不足于谋。寄希望于江湖草莽和寥寥数个不入流的翰林，简直贻笑大方。大事未举便先怯了，于暂居废宅之中修逃生暗渠，活活是个废物。

理了理衲衣，明源子惆怅的叹出一口气：没办法，荒岁分得了旧桃符——年还得照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