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唐风云录 序章一

大唐归正二十六年，上元节，长安昌乐坊。

上元节是长安的一大盛事，往年圣人每逢上元，都会着工部遍邀天下大匠，在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前制灯，待到酉正时分召开仙灯大会，全长安的百姓届时都会云集兴庆湖前观灯。

未初三刻，虽距仙灯大会召开尚早，昌乐坊内不过百户的坊众依旧是点齐了家人，匆匆往兴庆宫赶去。原因无他，只因这昌乐坊地处城南，与启夏门间只隔了一个安德坊，要往东北的兴庆湖去路途遥远。若自东门出坊需经晋昌坊至平康坊共七个坊，然后折东向，沿东市北墙走至道正坊才到。又赶上今日乃是上元佳节，城中各处集会、庆典繁多，各坊坊众出游者亦是不少，如若不尽早出发怕是到时观灯没了位置。故而昌乐坊的百姓但有行走之力，尽皆出门而去，哪怕误了哺时也要提前去兴庆湖边占个好位子。

正在这昌乐坊内风卷沙尘，活像个萧瑟鬼蜮的时候，打西坊门进来一人，此人头戴红木月牙冠，身着藏蓝衲衣，左腰悬一把鸡翅木素鞘三尺横刀，双袖拢于胸前，右臂担着一柄青竹白马尾拂尘，脚蹬黑色圆口双脸鞋，鞋帮还细细地绣着白色云纹。这一身的穿着若是放在平日，坊内百姓一眼便可认出这乃是隔壁保宁坊清潭观的武修道人。可现下坊中街道无人，还留于坊内的不是年迈不得行动的老人，便是留守屋内照看的少儿。这些人坐在家中望着干粗的房梁郁郁寡欢还来不及，哪有多余功夫出门探望。

坊外来的武修道人看面皮，年龄约在二十上下，剑眉星目，面白无须。在寒风中神色自若，面露自得恰然之情，想来静修功夫也不差。走在四下无人的街上，一步步稳扎稳打，步幅相近，看样子竟是要直接自西向东穿坊而去。在距东门不过一百步时倏忽转身进了小弄，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废宅门口。

道人在废宅门口站定，伸出右手露出了指节和掌心上厚厚的老茧，轻叩了几下门板。“嗵嗵嗵”的声音在此时听来大的有些吓人。道人叩过门后双袖原样拢于胸前，张口说到：“清潭观武修，太嵋子座下，晋州王仲怀前来拜访。”

四下一片寂静，远处隐约传来麻雀的叽喳声，似是在嘲笑年轻道人的愚蠢，明明是一处废宅，却煞有其事的敲门拜访。道人侧耳听了片刻，眼角瞥到了门前新鲜的浮土，嘴角微微上扬。

大限未至，竟先自乱阵脚，这些“英雄豪杰”也不过如此，呵呵。

再看眼前紧闭的宅门，道人无奈的微微摇头，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三花不见春风来。”（多次叫门为何不开？）

门内悠悠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夜深出门灯藏怀。”（不在自己的地盘上，不愿意张扬。）

道人不急不躁地回复：“东山有仙不得见。”（本地是道门做主，为何不来拜码头？）

“缘何下界缘何拜？”（红尘俗务道门管不着，你来干什么？）

“大泽有义四方聚，西风不拜东风来。”（你们干的事儿关乎天下，我们本地道门也想共举大事。）

“客人走哪条路来？”（你什么来历？）

“前有毛头短衣，后有金光盖女，区区不过，是白池路。”（长安，就在西边的保宁坊，清潭观。）

“乘的甚么车？”（来做什么？）

“纸扎车。”（捎东西、带消息。）

一番切口对下来，眼前的木门终于伴着歪歪扭扭的“吱呀”声开了一个小缝。，缝隙中露出半张苍老青灰的脸，半张脸上唯一的一只眼睛射出精光，仔细打量起年轻道人。道人伸出右手行了一个道礼，说：“贫道道号明源子，前日着观中道童给四君先生递了拜帖。”

老者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下，打开门朝里让开，“小道爷请了！”

明源子走入院门，抬头一看怔了一下，只见这废宅前院的正堂附近站立、坐卧着十余名手执兵刃的武士，看服色、神态应都是长安城里厮混的浮浪子。这些浮浪子瞧有人进来，一个个都握紧了兵刃，戒备地看向门口。

明源子伸手行礼，朗声道：“上元安康！”

诸浮浪子见开门老者神色泰然，道人也无甚敌意，也都挤出笑容，叉手回礼，“道长上元安康！”

老者站于明源子身后，见此情景面露忿忿之色，出口打断：“小道爷这边请了，四君先生于后院备了香茗，若是等得时间太久，水便煮老了。”

明源子微微一笑，跟着老者往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观察老者。发现这人之前好像踩过湿泥地，走在前院干地上留下了深色水印。看着老者留下的脚印，明源子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过了二门，顺寝堂廊庑而行，老者带着明源子直入后园，转过屋角的一处枯死竹林，映入眼帘的是一派萧索场面。庭院中假山石上落满枯叶，四角犹有未化积雪，院中央池塘的水早就干了，边上堆着翻出的淤泥和几节冬藕。正对着池塘的廊庑安置着一张矮脚乌木茶几，茶几的一头盘坐着一个身着圆领彩花袍，头裹竹青幞头的中年清瘦男子，正低头侍弄着几上茶具。

明源子跟随老者走到茶几边，老者朝安坐的男子行过叉手礼后，颤巍巍地说：“先生，明源子道长来访，前日向您过帖子，”

男子抬头看了一眼，朗声道：“有劳九伯，此间不需你伺候了，下去歇息吧。”

老者一低头，“喏。”转头顺着廊庑走开。

老者走后，清瘦男子欠身叉手向着明源子行礼，笑吟吟地说：“明源子道长，下人不懂礼数，怠慢了，上元安康。”

明源子低头还了一个道礼，口气谦逊：“‘道长’不敢，修道乃是夜行山路，不见前后，难辨四方，求索而已。时值上元节，唐突拜见，还望四君先生见谅。”

这坐着的四君先生微微一笑，伸手请座，低头一边侍弄茶具，一边回道：“明明是修道之人，却一身横练功夫，明源子道长也算是长安道门一朵奇葩。”说完，抬眼看向明源子行礼时露出的右手。

“四君先生自谦了，虽与浮浪子一室而处，却脚蹬官靴，双手白软，于荒草枯木之间煮茶待客，掘枯塘冬藕果腹，”说到这里，明源子顿了一下，伸手指了指桌上茶具，继续说道：“用鎏金器煎茶，行此大僭越之事还安之若素。也是非凡之人啊。”

四君先生哈哈一笑，见鎏金小锅釜内的茶水腾波鼓浪的三沸了，赶紧离火，将明源子面前的青瓷茶杯斟满，分茶时在竟叫浮粉在杯中勾出一个圆润的勾玉形状。刚分得两盏茶，余者便都弃了，递上一小碟茶点，说：“吾素喜肉桂之香，故而碾茶时稍放了一些，请道长一品，也别有一番风味。”

明源子嘴上谦逊：“‘道长’一称切莫再提，四君先生称吾表字‘景山’即可。”提杯轻啜了一口，暗自腹诽：一釜茶再清高也可分出五盏，不过分了两盏便都弃了，实在浪费；那肉桂一物寻常人家岂能消受，既要假扮浮浪子，又放不下优越做派，真真是个纨绔子。

这边还在想着，对面的四君先生掰着新茶饼又搭话了：“愚兄痴长几岁，便妄称一声景山贤弟。江湖草莽生活粗鲁，不外是庙堂之上的偏见，须知我辈中人亦有文情雅兴……”

明源子听到这里直接出言打断：“江湖草莽养得起一个善易容伪声，熟于江湖切口之婢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