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下故人归 惨淡第三

再后来那位许太医要给我诊脉，贺归半抱着我把我扶了起来，那位太医又絮絮说了好久，我听得犯困，便

又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才发现自己竟还枕在贺归的手上，而贺归还维持着半抱着我的姿势，我往外一看，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也不知道贺归是抱了我多久，我连忙坐直身子，贺归看着我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贺归笑着问：“睡醒了？”

我手足无措地坐着，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贺归看着我，又笑着说：“怎么这么容易不好意思。”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有我们这一小块点了烛火，贺归的笑显得格外温暖，刹那间，我恍惚觉得自己像是沉入深潭的溺水之人，而贺归就是在这深潭之上漂过的一叶孤舟，我不知道是否可以撑住我的重量，但我真的不想死啊，我只能死死抓住她。

我小声道：“我母亲......”

贺归不笑了，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全是怜惜，她伸出一只手摸上我的脸，声音温柔的好像浸着水，“好孩子，你母亲走了，你可能要很久以后才能见到她，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把我当做姐姐，我会照顾你，保护你的。”

“嗯。”我小声回答，但其实我听见了贺归和那太医的对话，早就知道了母亲不在的事实，我也并不在意那句‘你母亲走了’

我在意的，只有那句贺归的那句‘我会保护你’

在这深宫里，我能依靠的，只有贺归了。

说来真是奇怪，我与贺归相识不到十日，她竟已成了我的生死依托。

总之，后来我就跟着贺归住在了她的宫里。

按理说，贺归是外臣，不应在宫中留宿，但是贺归主管礼仪庆典，而且听说父皇即将要立新皇后，宫里需要贺归管的地方多，贺归也就住在了宫中。贺归小时候曾在宫中小住，那几日就住在她小时候住的清莲居。

从前听严嬷嬷说，清莲居原是贺归的祖母，前朝女学士魏君姝所居，因魏大学士喜爱莲花，故清莲居内遍植莲花，莲花清香百步可闻，香远益清，称为宫中一景。

据说后来贺归祖父贺均贺老侯爷留宿宫中，嗅的莲花清香，寻香而至清莲居内，对当时月下弹琴的魏大学士一见倾心，第二日便请旨让我皇祖父为二人赐婚，一时传为美谈。

魏大学士出宫后，除了后来贺归暂住，清莲居再无人居住，其中一池莲花也无人管理，但却不见荒凉，反而愈加清丽。

百闻不如一见，清莲居果然名不虚传，这处宫苑并不大，其内却是曲径通幽，别有洞天，十分清秀雅致，不像是在皇宫之中，倒像是仙人所居之地。

只是这时候还是冬天，一池水都冻成了冰，不见莲花，但清莲居屋内用大缸养着许多，室外又植着许多苍松翠竹，倒也是满室盈香。

清莲居里的书也多，五花八门，一个左偏殿都塞不下，总之，这清莲居比长宁宫有趣多了。

我醒来五日后，太子哥哥回来了，听宫里的人说，太子哥哥在西北打了胜仗，击退戎狄十七部，追击数百里，斩杀十七部戎狄王于勒功石处。

但是宫里人也不光只夸他，还有一些老人心疼他，毕竟皇后娘娘不在了，父皇也要立新的皇后了。

也不知道太子哥哥回来时，到底是燕然勒功的荣耀多一点，还是丧母之痛的悲伤多一些。

我和贺归闲聊时随口问了这个问题，贺归停下了给我剥桔子的手，格外严肃地说：“莫说这一场胜仗不可与母亲生养之恩相比，就算相同，太子也不会在意这区区战功。”贺归看着我，反问道：“帝姬怎么会这样问？”

“没什么，我只是听到宫里有人这样说。”我慌忙解释。

“哦，”贺归表情微有愠样，“像这样的话，帝姬以后不必上心。”

“是，”我点头应下，而后抬头看她，我心慌的很，小声问她：“贺大人，您是不是生气了？”

贺归端起茶喝了一口，头也没抬地回答：“没有。”

我彻底慌了。

怎么办？

贺归明明就是生气了，怎么办？

我正手足无措，慌里慌张时，贺归的贴身侍女益清一溜小跑进来了，她对贺归说：“大人，太子回来了，他身边的福禄来了，说太子想要见您。”

我看到贺归端着茶杯的手一颤，而后若无其事的放下茶杯，淡淡应了一声，然后起身披上大氅出了门。

我呆呆地看着，益清过来给我换了个手炉，笑着问：“小帝姬这是怎么了？”

我问道：“贺大人和太子哥哥关系很好吗？”

益清又笑了，只是笑的有点意味深长，“帝姬您有所不知，太子殿下和咱们贺大人曾一同在我家老夫人魏大学士身边学习，后来又一同在太傅许老先生那里读书，同窗数载，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关系好着呢。”

我听着，反复咀嚼着那句关系很好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很好法，益清又在我面前的瓷杯里倒了热茶，脸上的笑已经憋不住了，“而且太子殿下对咱们贺大人格外上心呢。”

我好像懂了一些，没什么感情地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贺归走了之后，我也没什么事可做，就坐在小凳子上看书。可是一本《孟子》都翻完了，贺归也没回来。

这时间过的可真漫长啊，我看着窗外已经黑了的天，问益清：“益清姐姐，贺大人怎么还没回来？”

益清停下了手里的绣活，看了看窗外，说道：“应该是和太子说话有点晚了，帝姬饿了吗？要不要先传膳？”

我摇摇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等贺归回来一起吃。

我低下头继续翻手里的《孟子》，又翻完了一遍，贺归还是没回来，这下我有些着急了，我要出去找她，我抓起大氅，头也没回地喊了一句：“我去找她。”

“哎，”我听到益清的声音，“小帝姬，外面冷，大人一会儿就回来了。”

然后我听到她乱乱的跑步声，我赶紧往外跑，我不知道贺归在哪，但是一想到她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呆着，我就是觉得不舒服。

她能在哪呢？

对了，贺归和太子在一起。

皇后娘娘的永泰宫！我直觉她就在那里。

于是我撒腿往那边跑去，果然，永泰宫的宫门没关，我悄悄地走了进去。

“不管结局如何，我陪着你就是了。”

刚一进院，我就听到了贺归的声音，我松了口气，正要开心地喊她。

但当我看清她的时候，我又不开心了。

因为我看到，我看到贺归半跪在地上，抱着太子，一双纤长的手抚着太子的背，她的一袭长发只松松地用一根玉簪束起，太子把头埋在她的发间，身体微微颤抖，有破碎难以抑制的呜咽自太子口中逸出，透过贺归的发，飘散在永泰宫中。

我看着看着，感觉身上原本因跑起来而滚烫的血一下子凉了。

我没有叫她，只是轻轻推门退了出去，我失魂落魄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远处的灯火不甚明亮，寒夜里的风乍起，穿透了贺归送我的大氅，凉的很。

这宫道，突然就变得黑起来，长起来，冷起来了。

我乱乱地走着，耳边突然响起益清的声音：“呀，小帝姬，奴婢可算找到您了，快随奴婢回去吧。”

我感觉眼眶和鼻子都很酸，酸的我想掉眼泪。

于是我很高很高地抬起头，呼呼的冷风从我的脖领钻进去，冻得我遍体生寒。

我看着天上被云遮住的月亮，很久很久，我对益清说：“好，益清姐姐，咱们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和益清回到了清莲居，我在前面走的很快很快，累的益清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

回到清莲居内，饭菜都已经凉了，益清要端下去热一热，我说不用了，跑的一身热，吃些凉的降降热。

益清点我的头，笑着嗔怪道：“胡闹，跑出一身汗就该好好在屋里呆着消汗才是，吃这些凉的，一会儿怕要肚子疼了。”

说完就把饭菜端了下去，不一会儿有热气腾腾地端了回来，我没什么胃口，强撑着吃了些，便说困了要睡。

益清进来伺候，我躺下前贺归也没回来，益清安置完也不动，只是看着我，我问：“益清姐姐有什么事吗？”

益清看着我笑笑：“我以为帝姬还有话要问我。”

我知道她是在说贺归，我说道：“贺大人没回来一定是还有自己的事，我没什么好问的。”

益清倒是有些惊讶，“呦，小帝姬真是懂事了。”说完她走到窗边仔细检查了窗户有没有关紧，然后便吹灭蜡烛坐在了床边陪我。

我闭上眼睛，有好一会儿，我听到益清小声叫我，“小帝姬，您睡着了吗？”

我醒着，却没回答，于是益清便站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出去。

我坐了起来，撩开床幔，看到白白的月光洒了一地，想必那云也是散了吧。

这时，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先是益清的声音：“呦呦呦，我的贺大人，您可总算是回来了，我还以为您忘了我们这清莲居了呢。”

然后我听到了贺归有些疲惫的声音：“怎么会，怎么敢忘呀。”

“太子怎么样了？”

“痛失至亲，自然是悲痛至极。”

两人不说话了，等了一会儿，我听到贺归问：“帝姬睡了？”

“嗯。”

“我去看看。”

我连忙放下床幔，回到床上躺好，不一会儿，房门就被轻轻推开了，我心跳陡然快起来。

我听到贺归轻轻的脚步声，我能感觉到有一个人在我床前站着，有一双手为我把被子向上拽了拽。

我很想睁开眼，抱住她让她别走，再也不许她去抱别人，再又哭又闹一晚上，叫她哄我。

可是我没有。

我始终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我怕她厌弃我。

怕极了，比怕死还要怕。

深夜里，泪从我脸上滑下，冰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