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世 第三章 门鼎千年之望

春日消融，还不属于早春的暖意也渐渐退去。伴随着归林倦鸟的一声长啼，渐有微凉从每个人的身体发肤中滋生出来。

凉，性寒，味苦辛。

文圣公辛见豪曾说：广寒宫里微凉，织女青娥婵娟，相对稍觉冷。

先祖师有没有上过天，李道公不知道，只知道他自己早已到了不知炎寒的境地。

李道公静静站在高坛上，看着袅袅炊烟，从丰德城千家万户的屋檐上升起。

可以想见，不久之后，便是万家灯火之时。

李道公生于斯，长于斯，此刻，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时光容易把人抛，一晃已是匆匆近百年过去。

只有身后的两座巨大泥金圣人雕像，不管风吹雨打，一直屹立在这片苍穹之下。不坠颜色，哪怕千年万年。此刻在万里红霞衬托下，仍显鲜活。

丰德城热闹了一天，慢慢归于平静。

无数人乘兴而来，又败兴而归。今天哪怕是对于娥湖山院来说，收徒也并不理想。虽然招满了二十七个名额，但是他们最好的根骨，也只是一个七品资质的江芹儿。

可以说，李道公很失望。

可即使再失望，考核也只能到处为止。如果真有沧海遗珠，就便宜自己的两个师兄吧。

李道公虽心有不甘，但眼见天色将晚，也只得宣布：“今日清山院考核一事，到此……”

“且慢。”

就在李道公话音将落之时，人群中突兀响起一道稍显青涩的声音。

无数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穿着极为简陋的懵懂少年。

少年正一边费力往人群内围挤，一边高举左手示意。显然，出声制止的人是他无疑。

而他周围的人群在这一刻，飞速的分为两拨，仿佛抢着要和他撇清关系一般。

这人正是余寄生。

而余寄生也发现眼前原本拥挤的人群，在他的一声高喊之后，居然形成了一条康庄大道。顺着大道走去，再抬起头，余寄生赫然看到，高坛上神色肃穆冷峻的李道公，以及李道公身后的二十七位青年才俊。

“这些人怎么个个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余寄生心中腹诽，这才察觉自己的举动似乎有些鲁莽了。回头看了一眼茶亭方向，果然见茶博士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那眼神，与他看余万册遗体时是一样的。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余寄生心内强自安慰，长吸了一口气，半晌，对着李道公俯首作揖道：“大先生所问何为气？适才小子亦有所悟，也有所得。还望大先生允我一试。”

“可以。”

李道公不假思索便应下了。

眼前这少年平平无奇，根骨更是稀松平常。他这等人，还入不了李道公的法眼。

只是这人年纪虽不大，心思倒也聪明。此时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央求机会，这叫借势。任他李道公再不愿意，也只能答应，不然恐怕会拂了众意，凉了饶郡民众的心。

得了应允，余寄生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登上高坛，又跑到李道公身边恭敬的鞠了一躬。

李道公只当是没看到，转头看向他处。

余寄生又朝着辛见豪的雕像郑重作揖，然后有样学样，将右手食、中二指掐成诀，探入墨中，取出后飞快的在左手掌心写起字来。

李道公就站在余寄生身后，他料想少年此时杀出来，必有一番独到的见解。于是斜着眼，将余寄生一笔一画瞧了个清楚。

只是这一看却不得了，只见那还略显瘦弱的掌心，两个工整的大字异常醒目——屁也。

李道公的脸瞬间就胀成了猪肝色，脖子也不由粗了起来，甚至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了。李道公想喝止，却发现自己喉头热辣，连说上一句话竟也变得困难起来。

便在李道公火辣的目光下，余寄生举起左手，慢慢往雕像凑去。

就在余寄生的手指离雕像还有一拳距离的时候，余寄生发现怀里陡生一股热意，似有无数暖流从雕像中传来，不断刺激着他的五脏六腑。

余寄生的心脏似乎开始跳得毫无节奏，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每一寸皮肤的毛孔都在放大。

余寄生大惊失色，努力的想抽回左手。可雕像中却释放出一股致命的吸力，紧紧的拽着他，使得余寄生无法动弹。

虽然血脉喷张，但那传来的暖流，又令余寄生感到十分舒适。那感觉就好似一个缺水之人，在干涸的沙漠中遇到了绿洲，不顾一切疯狂汲取。

而这一切的源头，余寄生不可置信的低下头去——正是怀中的那颗奇石。

“快看，七品了……”

一声高喊，惊醒了所有人，也惊呆了余寄生。

余寄生抬起头，惊诧的看着文圣公雕像，只见一道浓烈的蓝色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爬上雕像的肋部。然后趋势不减，快速向上蔓延——胸部、颈部、鼻尖，直到最后，覆盖了文圣公那愤慨高昂的整颗头颅。

这也意味着，余寄生刷新了考核的最高记录，达到了前无古人、也可能是后无来者的十品。

十品奇异的蓝色火焰，在落日之后，显得光芒璀璨。

文圣公的雕像，此刻正如一头燃烧着的洪荒异兽，咆哮着，似正要脱匣而出。

它如强烈抗争的义士，它如沉默呐喊的猛士。

它似乎望天长啸，它似乎辛苦遭逢。

它似乎能驱散人心里的鬼，它使人愈发坚定……

“平生塞北江南，眼前万里江山。”

“山河表里，天静风清，说尽平生意气。”

“何曾北风摇落下，我自深青不浅黄。”

“中宵月落少来光，天地沙虚极是荒。”

“抽残两鬓云和雪，转入风中万里霜。”

“黄金白玉昆吾刀，夜透寒窗出光芒。”

“……”

李道公激动莫名。

他跪在文圣雕像前，将身子蹬的笔直。虽然整个人紧张的有些颤抖，但是仍用铿锵有力的语气，仰天朗诵文圣公的千古华章。

此刻在场的所有百姓，不分老幼，不分尊卑，在巨大的雕像前跪了几圈。他们跟着李道公，一齐背诵着那些早已传扬于神州大地的名篇。

这声声呐喊，似乎是文圣公的一种声诉，是满腔热血无处抛撒的无奈，是辛苦飘零遭逢时难的叹息。

是对平生意气的直写，是对万姓民众的慰藉。

饶郡丰德城，在此刻爆发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民众自发性活动——朝圣。

灵清山上，娥湖院长张显之、灵山院长王佐之对望一眼，俱在彼此眼中看懂了一切。然后不约而同的起身，瞬间化为两道流火向丰德城区射来。

锦州州治豫昌郡内的太陵山上，那山间桃花深处的茅庐前，一位衣履素雪，须发皆白的大贤眼眺东北，缓缓道：“圣手入词吗？”

说罢，袖中长剑吞吐，光寒天地，寥落周遭花海。

九州风雷激荡，无数人于此刻眺望锦州。

位于神州之中的中州，一处苍翠青松下，有五人并肩而立。

“师兄，兆在锦州东北，必是应在饶郡。”其中一人颇为坚信道：“若在饶郡，必在娥湖山院。先祖师之道，可望复兴。”

又一人颇为感慨道：“先祖师飘零半生，终以词入道，成就圣人传说。方如今终于天降斯人，可堪传承，足可告慰也。”

“是啊。”

居中一人不住点头，轻抚长须道：“大道生，圣人出。大道落，圣人死。我等兄弟五人虽精研半生，临门终差一脚。

今日方知，原来先祖师自有安排。对于此人，只要他身在娥湖，我们就要护他周全。这既是先祖师的传承，也是我等之道。”

“谨遵师兄之令。”

其余四人一齐躬身拜道。

若是李道公在此，必能一眼就认出他们，正是自己五位名动于世的师兄——陆龙起、周颜之、许浮生、文养闲、苏雨亭。

只是对于搅动这满天风雨的余寄生来说，此时却苦也。

或者说这一切确实也不是因为他，而是他怀中的那颗奇石。正是这奇石的缘故，余寄生此刻承担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数不清光点正飞速的在他脑海中闪没，每一次光芒闪烁，都带着巨大的痛楚。

在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中，余寄生终于不胜其疼，当场两眼一发黑，再也坚持不住，当众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