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幕之草子 （4）

初冬的杂茶是一年之中最有味的，因此尽管天气寒冷，但茶田里采茶的老姑非但没有减少，而是四五结伴赶上山，这样，茶丛就显得十分拥挤。

东山上的茶林被从东京来的茶庄买走了，因此镇上的人只能去山旁的一小块茶地上摘采。因为是手工采茶，每年产量都是不定的，如果有人生病或出山了，那产量也会随之下降，镇上新建了电车站，采茶的人自然也少了许多，这样也就不得不从别处花钱雇人来帮忙，每年的这两个月，镇上便将经历全部集中在那块茶山上，派上所有能动的男女老少一起，从早到晚。

草薰在镇上呆了有一段时间了，每天除了看看书，写些稿子外就无所事事，她没再遇到过信行，也能明白这不能怪他，她不在想这些事了。正巧采茶季到了，她与姐姐一起上午埋在茶堆里，草薰本身帮不上什么忙，但一天下来仍然是精疲力竭，却乐此不疲。

采茶一般在早上九点开始，方法也很原始，将茶叶从茶茎上摘下来，但不能揉搓，避免茶叶撕裂开来，既要保证数量，同时要求也十分严格，因此从另一方面讲也算是一门手艺活。一个熟于的茶工一天下来可以采六斤茶，并且保证茶叶的完好，而镇上的老茶人也不过十来个，质量有所下降也在所难免了。

一天早上，草薰拎着茶袋走在镇中的小道上，不远处有一位同样拎着茶袋、穿着细棉厚和服的女子，仿佛在等什么人，明亮有神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不时摆动起下摆，将身旁的落叶扇到一边。镇上有艺伎吗？草薰默默地思忖着。约莫半个钟头过去了，等到草薰将茶袋还回茶庄就原路折了回来，那女子还呆在原地，只是蹲在一柱斜插在土路旁的木桩边，不时捡起一片枯黄的的桦树叶子，一点一点将它捏的粉碎，嘟起嘴，碎片便翩翩于半空中。草薰百无聊赖，便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奇装异服的女子，黑蓝色的密发如同钢丝般向上梳去，编成江户缠头的模样，头发上没有什么装饰，因而闲的十分质朴、素雅，精致耐看的眸子并未微微上翘或向下垂耷，被浓厚的睫毛紧紧遮住掉一半让这对秀丽的双眼越发脉脉，也让女子更加婀娜娇羞。她太美了。

草熏踟躇了一下，缓步向她走去，停在了旁边。走近才发现，原来木桩是个通往山内的车站标识，木桩七扭八歪地刻着“巴士”的字样，而字缝里早已满是尘灰，女子左手扶着桩子，将头枕在左臂上，眼神迷离地望向前面。草熏虽然离女子有一定距离，但当她站起来时，无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竟贴在了草熏身上。女子并没有立即从她身边走掉，而是转过头来，闪烁着晶莹地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草熏。她慌了神，在女子温顺而忧郁的眼神中，有如大海中的一张破碎的木筏，无力地漂浮着。

“这是往哪里去的车呀？”草熏退远了一步。

“诺，前面那座山后面就是终点站了，你不住在镇上吧，我没见过你。”女子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草熏，又鬼魅地笑了笑“现在镇上采茶的人很多，所以这趟巴士线又开通了。”

“是吗…”草熏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穿成这样，但又觉得那是不礼貌的。这时，车子从路上飞扬的黄沙中窜了出来，女子也没在搭话，转头上了车，车子在站点上停了一会，就向山谷中驶去，草熏拍了拍裤脚的灰土，长叹口气。

信行当天早早就起来了，他要赶在茶山上人之前将新鲜的早叶摘下，一部分交上去，一部分自家留着，于是将熟睡的母亲丢在家中，只顾着自己冒冒失失地上山去了。由于清晨的露水还未挥发殆尽，山路上的泥踩上去是软塌塌的，路也自然难走了很多。等到他登到了山顶，膝盖一下裤子布料上已经占满了泥巴，信行赶紧俯下身子，将它们抖搂下去。

“大早晨上山也不想着带上靴子，可不脏的不行。”信行一回头，讲话的原来是草熏的姐姐，她脱下深紫色的雨靴，在信行面前晃荡了两下。

“您也挺早呀，怪不得上午不常能遇到您。”

“谁都清楚一早的叶子最鲜美，但大家又都很懒，何况还是大冷天的。”

“是呀，今年上山的人跟去年比少很多呀，还有不少生面孔。”

“我说，你知道熏来镇上了吗，她昨天就陪我一起来的。”

信行沉默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他低下头，发现她并没有立刻把鞋穿上，而是将白嫩修长的脚踩在鞋的鞋面上“是呀，我跟她在电车站就碰到了。”

“那孩子什么也没跟我说，真是的。”

“寿贺姐，我对她也没什么要说的，因为我什么都不明白呀。”

“我倒是都明白，你就是被甩了呗。”

“您真刻薄。”

“那有什么的，熏她也不好受，她现在也没有男朋友呀。”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但要是那么做，我真的不能再下贱了。”

“你懂什么，你在我眼里还是在大阪神庙里读诗的书呆子呢。”

“但寿贺姐这样子依然一个人过，我真搞不懂。”

“我吗，我就这样，挺好的。”寿贺穿上鞋，往前走去。

“小镇一年不如一年，您为什么要回来呢？”

“你又为什么要回来呢？一回事嘛，哪里都不如家里舒坦。”

“草熏以前就跟我讲过，您是个很洒脱的人，自由自在，是个独立女性。”

“什么是独立，什么是不独立，不就是厂子黄了吗（乡间俗语，指父母已经去世）。”

信行跟上了寿贺，顺手捻下一片茶叶，含进嘴里。朝阳之下，茶叶闪闪辉耀，从山侧向下望去十分壮观。

信行与寿贺埋头忙活了一个时辰，两人将镇里镇外的闲言杂语说个边，便挽手一起下了山。寿贺的手不像嘉子那么细长，但却十分绵软，当信行紧紧握住它时，全身都似流淌过了新冒出的热岛温泉水一般，对信行来讲，寿贺是个姐姐，尽管她只比信行大了五个月。

街上的人明显较清晨时多许多，他们也不便紧紧靠在一起了，信行与寿贺分手后，匆匆赶上屋前的早点，此时天已渐渐蔚蓝，却令他心神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