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争乱世 第一章

大衍历二百八十四年，正德十五年，钦天监查：帝星黯淡，辅星不显，天兆不祥。

正德十七年十月，帝国辽东边境三州急报—浮屠八部悍然入侵帝国疆域，据锦衣卫辽州千户线报：此次浮屠冬猎，浮屠大汉耶律休哥亲自动员，集齐浮屠八部，带甲浮屠十余万，目标直指京都。

正德十七年十一月，神机营接手京都城防务，整顿军备，励军备战。北地江湖众多门派，遣三百精锐侠士共赴京都，共抵浮屠大军。

正德十七年十二月，浮屠大军已攻破京都屏障-天海城，十万辽东三州野战精锐全数战死，屠城三天三夜，三十余万民众逃出者不足三千。朝廷主将辽东总督—司徒履战死，其头颅更被耶律休哥枭首并快马送至京都朝堂。

当天朝议，圣容震怒。

大衍历二百八十七年，正德十八年正月，在大胤朝正史记载中最寒冷的冬季悄然来临，谁也不知道今年这个带血的正月到底要死多少人。

“贼老天。”此刻站在京都城东城门值守的恕九歌轻声骂道。在京城当差的吏员中，少有不认识恕九歌的，毕竟锦衣卫中最年轻的千户大人，虽然恕九歌在官场和酒场中素来酒品不佳，操行不严，奈何这位恕千户办案子能力确实了得，几个旁人不愿意接的棘手案子也能办的妥妥当当，无论刑部和内阁也挑不出毛病，由此更深得指挥使大人器重。

有传言说，恕九歌原来本是江湖门派人士，不知何故反而出身门派高手追杀，穷途末路之下是指挥使大人不拘小节将其纳入麾下。

恕九歌也算不负指挥使大人厚恩，在锦衣卫中办了几个当今圣上和内阁都点名的大案子，甚至去年在辽东三州端了一个盘踞多年的碟子窝，手里也沾染了不少浮屠血。

在恕九歌眼里，辽东的浮屠八部早就已经按捺不住南侵的野望。如今寒冬骤至，如果浮屠尽早组织冬猎，光辽东野原就得冻死几万浮屠。在浮屠大汉—耶律休哥眼中，冻死的浮屠是不会得到长生天的庇护，而只有战死的浮屠才能为浮屠八部争取最大的生存空间。

浮屠南下，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只是朝廷的那些大人们，到底是心知肚明，还是掩耳盗铃，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最清楚吧。

“大人，咱们这次是真的一个都不放过去？”恕九歌身后的一名锦衣卫百户悻悻的说道。

“不放，咱们今次只认令，不认人。天王老子来了，没令也不能出”恕九歌回头沉声和后面锦衣卫百户说道，双手下意识的笼了笼身上的飞鱼服，试图让自己的身体更暖和一点。

大战在即，圣上为表决心，一力死战。

于是，圣上在前两日朝会当庭下旨，神机营入京都，京都封城，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京都四座城门，只进不出，京城军民，誓与浮屠决一雌雄。奈何京都府尹架不住京都众多世家弟子的银子和软磨硬泡，私下里还是放了不少有权有势的世家子逃离了京城。当然，最终这事瞒不过京城耳目遍布的锦衣卫，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当今圣上耳边。若不是看在，这位京都府尹是司马家的红人，而司马家的最瞩目的将星刚在天海城陨落，当今圣上必会拿司马家战前祭旗。

然后，本来应该是京都城府衙负责的城门看护，也全部被替换成在圣上眼中忠心耿耿的朝廷锦衣卫。

对于此刻的恕九歌而言，这个时候可不是犯浑收银子的时候，弄不好脑袋都要交出去。

光是今天一个上午，恕九歌就劝返了五批试图出城的世家子弟，其中有一批还是内阁中一位大人的得意门生，这得罪的人的差事实在干起来不得劲，也难怪自己的手下会郁郁寡欢。恕九歌来之前，指挥使大人专门召见了京城四座城门的看守千户，特意交代了此事。大伙刚开始以为是个肥差，结果捞了个开罪的人差事，心里都不是滋味。

恕九歌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会可不能和指挥使大人撂担子，况且这会也算是国难当头，浮屠要是真打到京都，能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真要城破了，要那么多银子不也没命花。

恕九歌看着眼前城门口密密麻麻的人群，眼下没有人可以从城门出去，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散去，每个人都殷切的站在原地，背负着硕大的行李，每个人脸色中似乎带着某种希望，或者期望。他们似乎期望恕九歌能够将城东城门打开，然后放他们，放他们的家人离开这个可能会被浮屠糟蹋的城市，期望恕九歌能够放他们一条生路。

恕九歌眼色复杂的看了一眼京城中心的巍峨皇城，心中默想：我们心中的生路，此刻正全部攥在皇城的龙椅上的耄耄老人手里。

京都在，所有人的生路就在。京都破，那么所有人就一起为国祚，共赴黄泉。

恕九歌思绪逐渐沉重，没留意到人群中被一只十人左右的带甲锐士分割出一条狭窄的过道，一名身着甲胃的年轻将官步履沉稳的朝自己方向行来。

恕九歌身后的锦衣卫百户和几位锦衣卫不知为何，正要向前劝阻。

年轻将官面色从容，轻声说道：“下官神机营亲军守备—刘凯见过千户大人”

恕九歌这才回过神来，眼色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神机营将官，只见此人身材高大，面容刚毅，毫无大战前的紧张气色，肤色呈赤褐色，显然久经沙场操练。恕九歌当年在辽东战场待过一阵子，对于军队中是不是打过战，见过血，杀过人的兵油子一看便知，显然此人便是此中老手。

神机营是朝廷花了重金打造的精锐军团，直属于当今圣上，神机营统帅更是由圣上亲自选拔，内阁和朝廷六部无法插手。不同于辽东的野战军团，神机营建立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对付辽东方向的浮屠八部，神机营主要假想敌是大胤朝内部的可能的反叛势力。

大胤朝自正德年间开始，朝局也愈发动荡。江湖传言，当今圣上得国不正，更传言现在的传国玉玺是鱼目混珠。正德十年，坐镇蕲州的胶州王甚至鼓动部分江湖势力和朝廷军士发动兵变，神机营奉皇命平乱，历时三年，历经数次大战，方才将蕲州兵变镇压。只可惜胶州王不知所踪，未能擒获。

需知胶州王动乱的蕲州乃是大胤朝龙兴之地，蕲州叛军更是朝廷的百战精锐，更有部分江湖门派高手从中协助。而神机营做为成军不久，未经磨砺的新军，却能百折不挠，历经数战，并战而胜之。神机营历经蕲州平叛，一跃成为足以媲美辽东野战军团的一等一强军，天下为之震动。

恕九歌虽然是声名赫赫的锦衣卫千户，但也不能轻视眼前这名年轻的亲军守备，说道：“原来是神机营刘守备，神机营声名赫赫，恕某听闻已久。不知刘守备所为何事前来？”

刘凯此行前来，奉了自家将军吩咐，千万不要开罪眼前的这些天子近臣，说道：“冒昧前来，还请千户大人多多担待。只是我家将军听说千户大人当年在辽东与浮屠交给手，将军有意与千户大人共商御敌之策，不知千户大人可否赏光一面？”

恕九歌听后一愣，神机营将军—沈重要找自己商议御敌之策？神机营将军沈重最得当今圣上圣心眷顾的武将，便是自己的上官指挥使大人也未必有沈重圣心之重。更何况恕九歌与沈重并未有任何官场的交集，沈重此人听说不重人情，不念美色，武功极高，是个武痴和兵痴，为人极为高傲，便是朝廷内阁也丝毫不买账。眼下沈重既然会邀请一个自己完成不熟悉的锦衣卫千户，共商御敌之策？这事从头到尾就透露着不合常理。

恕九歌早已不是当年的豪爽少年，年近三十的他在锦衣卫待得时间越长，越是觉得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此刻他奉命看护京城东门，本是他最重要的职责和义务，而且不容有失。

恕九歌说道：“承蒙沈将军抬爱，恕某当年确实与浮屠八部打过交道。但是恕某只是以锦衣卫的身份捉拿隐碟，恕某并非行伍中人，对行军作战实在力有不逮。而且恕某此刻奉命，看护东城门，乃是指挥使大人亲自下令，不容有失。刘守备请见谅，并非恕某不愿前往，只是恕某确有要务在身”

刘凯躬身听完恕九歌说完，脸色如常的附耳对恕九歌轻声说道：“千户大人，请宽心。指挥使大人现在也在沈将军大营，而且之所以会邀请千户大人前往，也是指挥使大人的意思”说罢刘凯从怀中拿出一块黑黝黝，只巴掌大的玄铁令牌，向恕九歌眼前一凑，恕九歌看着令牌上刻着“大胤之盾”四个官字印入眼帘，脸色虽然淡然，心头确实翻滚澎湃。

刘凯神色平静继续说道：“指挥使大人吩咐了，恕千户向来恪尽职守。若是没有锦衣卫指挥使令牌只怕不会前来，先前下官还不相信，现在算是相信了”

恕九歌此刻心情复杂，自己的这位上官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身边每一个锦衣卫，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似乎蕴含着独特的意味。就像今天这次沈重相邀，若是自己在没有得到指挥使大人允许的情况，悄然赴约，定会给指挥使大人留下不尊重上官的印象。指挥使大人把前手放给沈重的亲兵守备在做，自己留下后手，而恕九歌必须选择指挥使大人留下的后手，才有获得青睐的可能，指挥使大人利用朝廷其他官员的邀请，完成的下属恕九歌的测试，当真是人心是海，深不可测。

即便恕九歌跟随这位指挥使大人多年，依然搞不清楚这位上官的心思和主意，他似乎永远都藏着后手和杀招。

刘凯虽然身在军营，但是哪里识得这般厉害官家手段。在刘凯心里想的，无非就是过来请个锦衣卫千户赴会罢了。只是刘凯虽然表面对恕九歌毕恭毕敬，心里实在对锦衣卫也谈不上什么好感。朝廷众多官员，有几个能真正对锦衣卫坦诚相待的，毕竟真正能和锦衣卫坦诚相待的朝廷要员们，都去诏狱里好死不活的待着了。

恕九歌也从刘凯脸色中看出了少许不快，也不介意，说道：“既然是指挥使大人有令，恕某自是奉命前去”刘凯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家将军对锦衣卫的鹰犬这般上心，只是既然将军有命，自己做为下官自然遵从。

刘凯强挤出一缕笑容，恭谨的轻声说道：“那恕千户，咱们这就出发？”

“出发，马上出发”恕九歌早已从方才的思绪出挣脱出来，神态亲昵的揽住刘凯的肩膀，恢复起官油子的痞气。

“刘守备，可得跟哥哥我说些具体情况，免得一会指挥使大人和将军问起来，哥哥我一问三不知，岂不是连累刘老弟？”

刘凯没想到此人脸色转变如此之快，顿时有些不知所错，赶忙说道：“那是自然，千户大人抬爱了，抬爱了。”

“本官和下属交代几句，马上出发”

恕九歌说道。

“恕千户，自便，下官等着便是”刘凯十分识趣的退到一边。

恕九歌临行前将手下的锦衣卫百户叫到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肃声说道：“我现在过去一趟沈将军府，看看他们玩什么把戏。你给老子放仔细了，记得我跟你说的话，见令不见人，没有圣上的玉玺章印，谁都不能放过去，老子知道你贪银子，但是你给老子想清楚，命要是都没了，银子又有什么用，这会可别做蠢事。”

锦衣卫百户态度恭谨异常，连连称是。

恕九歌看着口中连连应允的下属，心中感慨。恕九歌也知道，此人算是锦衣卫中的老人了，加官进爵是指望不上了，除了有些贪财，其他也没啥大毛病。

“若是真碰上硬茬，不要妄动，着人到沈将军府，本官会立即前来处理”

恕九歌临行前不放心，又补了一句，这才与神机营刘凯神色匆匆的离开东城门。但是，令恕九歌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人心远比他想象的更要复杂。

正所谓：大争之世，始于东门。

乱世中，一场大幕，正在徐徐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