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之浮生叹 馆娃冢 葬红颜（拾）

她对着铜镜，化妆最端庄的妆容，穿着玄色的宫装。从一个首饰盒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凤簪，做工精巧，那是她大婚时，她的夫君亲手插在她的发髻上的。一直珍藏着，不曾带过。

十年前也好似这样，她的夫君外出打仗，她守着后宫，让宫人架起干柴，浇上油脂，只要吴国的军队踏进一步，她就会燃起手中的火把，焚烧宫殿。

这一次，越国获胜的消息传来了，她微笑饮下了庆功的美酒，躺在床上，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一觉，她太累了。

这是十年来，她睡得最安稳的一次，脸上带着微笑，长睡不起。

--题记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有一个姑娘对着我微笑，大大的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笑容很明亮，她手握着双剑，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舞动着，旋转着，衣抉飘飘的她，真好看。我，好像认识她。

“阿孟醒醒，快醒醒。你都睡了好久了。”恍惚间有人摇晃我的身体。

睁开眼，就看到熟悉的摆设。这是阴司，我的小木屋里。“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看了一眼坐在我床边的崔府君。

“阿孟，那个，当时情况紧急，你怎么也不肯回来。郑旦死了，肯定是要惊动夫差的。所以，我才……才打晕你的。”说完他抱住头蹲在地上，一副做好挨打准备的样子，“阿孟，看在我背你回来的份上，说好了，只打身子，别打脸啊！”

“知道啦，还不走。我一个人待会。”我挥挥手，让崔府君走人。

“阿孟，你不打我？”崔府君一脸惊异，我看着他的表情有一种我不打他天理不容的感觉。

“还不走，等着我打你？”

“那个，阿孟，自杀的名叫郑丹，容貌艳丽。阿丹，她是生病去世的，自然可以安生投胎的。我，只能做到这些了。”崔府君看着我，神色犹豫的说，说完转身准备出屋。

“府君，我代阿丹，谢谢你。”自杀者是要先去阿鼻地狱受尽刑千种酷刑，阎王怒其世人不珍重生命来之不易，自轻自贱者不乏其数，因而凡自杀者，先要受尽酷刑折磨，而后永世不复为人，堕入畜生轮回。崔府君这么做，显然是给阿丹一个机会。

“那个我先去了，你放心，阿丹下一世定会平安喜乐的。阿孟，不要再乱想了。”说完，崔府君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份信，伸手递给我，有些踌躇的说：“阿孟，这是，这是郑旦给你写的信，就握在她手里，你，看看吧。”

我看着信，怎么也不敢伸手去接，崔府君和我就这么僵持了许久，一个站在床前目光温柔，伸手递信，一个坐在床边表情僵硬，嘴唇紧咬。我执拗不去接那封信，崔府君执拗要我看信的内容，就这么，两个人谁都不动。

最后崔府君表情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阿孟，你若不去看看郑旦究竟要和你说些什么，若是日后想起来，会后悔的。几千年的朝夕相处，我又怎能不懂你的心思？你总以为是你害了她，若是没有你的出现，或许她还在那个小渔村，平静喜乐的活着。可是，你有曾想过她要去吴国不是因为你逼着她去的，而是她想要看到范蠡和西施都可以快乐。若是当初她没有去，你又怎么知道她那样性子的人可以安安稳稳过自己的生活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不是她，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个结局对她是好是坏呢？”

崔府君转身把信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对我说：“阿孟，你看过那么多世事无常，早该知道这世间有千种愿违万般无奈，怎么如今，你到自己糊涂了呢？信，我放在这里，你逃避不了，总要看的。阿孟，自己的心结，除了自己这世间没什么人可以帮你解得开的。”

崔府君说完这番话，终是转身走了，我在床边坐了许久，想起了在小渔村住着的那段日子，她时常听府君和范蠡天南还北的聊着，从风土人情到天文地理，目光里透着羡慕。一日，我看见她自己拿着树枝，在地上认真的比划，一横一竖，神情专注。阿丹她很想学字。

于是，我开始教阿丹写字，首先学会的是她的名字，而后是我的，那时，阿丹初学，“孟”字总是写不对，不是多一竖就是少一横。还时常对我说，“阿孟啊，你的名字可真难写。”说完，眉头皱在一起，仿佛写我的名字是天大的难事。我每每看到她这般表情，总是笑得开怀，她一看我笑，脸就红了，每次都是跑过去拉着夷光说：“夷光，你看阿孟她就知道笑我。”那时候夷光笑得比我还要夸张。阿丹总是跺跺脚，说，“你们两坏人，不理你们了。”可最后还是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我和夷光。物是人非，这世上再也没有名叫阿丹和夷光的浣纱女，留在史册的是越王送给吴王的倾世美女郑旦和西施。

桌上的信，封面上工工整整写着阿孟亲启四个字，字迹有些笨拙，可是一笔一画里都透着认真。阿丹，她是花了多少心思来练字的呢。

“阿孟，见信很吃惊吧，我竟然也可以写这么多字了。吴宫月夜漫长，宫灯冷清，唯有练字打发时光。孟字，我写得好看吗？练了千百回，总算可以出手了。我这辈子最欢喜的事情是可以认识你，你不知道从前我有多自卑，多懦弱。因为遇见你，是你找到了那个最美好的我。我也可以变得勇敢，变得自信，可以为了爱的人去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

对着你，我可以说出那么多心里的话，可以大胆的承认我爱的人，这样的我，是从前不敢想象的，这么活着一回，我的人生知足了。夷光最终还是进了吴宫，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很难过，我想去看看他，可是，我没有资格了。很谢谢你在我这么难过的时候陪在我身边，吴宫这么大这么冷，因为你的到来才有了温暖。

虽然，最后还是没有帮到他们，他们还是分开了，可是只要我尽力帮过他们，我就心无牵挂了。这样的我，我很满意，这一生，我很满足。我做了我想要做的事，现在，我累了，想要长长久久睡一觉。阿孟，真心谢谢你。因为你的鼓励和帮助，才有了曾经那么光彩照人的阿丹。我至始至终都是你认识的阿丹，我很好，勿念。”

我坐在床边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体有些僵硬才起身走到屋外，来到三生石旁，右手一挥，上面已经是七年之后了。郑旦，早已被所有人遗忘了。都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起去祭奠她呢。此时，吴国已是风雨飘零，夫差凭着他一人之勇早已无力回天，范蠡带军围攻姑苏台，我看见西施的脸上满是慌张无措，她的荣华成了泡影。勾践果然攻下了吴国。这个男人对自己那般狠绝，更别说是对敌人了。

战争的场面看多了，哪一个帝王封疆裂土不是踩着战士的尸体登上高位的呢？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年阴司有得忙了。我突然想起一个女人来，在土城见过的那个女人。那时她坐在上位，笑起来很端庄，不用说一句话，单单是坐在那里就是母仪天下的风范。

我心念一转，看到了越王宫，她正坐在正宫里仔细的画着妆，那是很郑重的妆扮，怕是祭天时才会如此穿着吧。她坐在镜子前等着前方传回来的消息，思绪万千，是在回忆这一路走来的艰辛。

勾践当越国太子的时候，她是温柔善解人意的太子妃；勾践做了越国的王，她是母仪天下的王后；越国倾全国之力与吴国大战时，她驻守后宫，堆起干柴浇上油脂，若是国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越国打了败仗，勾践入吴为奴，她义无反顾跟随左右；伍子胥设计毁了她的清白，她忍辱负重，献身保国……她一直在做着一个合格的王后，坚韧，理智，优雅。

“这是越国的王后。咱们在土城见过她一面的，阿孟。”不知何时，崔府君站在了我的身后。

“是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个坚韧的女子，却不曾想她在吴国受了这么多磨难。能忍着，活下来，她很不一样，很了不起。”我看着三生石里端坐着等待消息的女子。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有宫人传来消息，越国胜了。她平静的听完这个消息，让身边的宫人退下。然后走到案前，喝了一杯酒，缓缓走进内殿，躺在了床上，脸上是释怀的微笑，闭上眼，久久不再睁开。我看着这么熟悉的画面，突然就想起了郑旦。

“府君，她，是不是饮毒自杀了？”我转头看向崔夫君，此刻我是真的希望可以阻止她。

“没办法阻止的，阿孟，她完成了一个王后所有的职责，你应该明白的，吴国败了，她没有了在人间活下去的理由。毕竟，一个失贞……”崔府君的话最终是没有说出口。可是我也明白他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一个失贞的王后是不容于世的，这世间对女子有着诸多苛求。

“可不可以，帮她求求情，不要受责罚。她很不容易。”

“阿孟，你知道的，有些事就是你我也无能为力的。不过她其情可悯，我想阎王也许会酌情而定的。”崔府君别过脸不去看我求他的眼神。

“是啊，很多事，就连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府君，你说勾践会记得他的王后雅鱼多久呢？”

崔府君没有回答我，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一个活人可以记住一个死人多久呢？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