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煞风云 四七 演古琴古音敬高山 敬香茗香息谢流水

看着那丫鬟熟稔的摆琴，芊舞细看一眼机上的古琴，心中暗暗称好。虽然芊舞大多时候选择演习筝弦，自身却更偏爱古琴。故而她可是下了很多功夫研究鉴定古琴的方法。在家时看报道过的“九霄环佩”古琴，自己羡慕的好几天没睡好觉。真真说起来，眼前这琴座材质杉木为最多，可她手上这种红豆杉所制的整板成琴还真是罕物。这琴身上杂色的灰胎从没见过，也没有见过什么详细记载。琴上的断纹大抵判断是“梅花断”，只是听过却从没见过，连博物馆都没有实物收藏展出……越是看着，芊舞的眼神越是流露出钦叹之色。

“姑娘可懂琴？”雪碧棠这话一出口，自己就先笑了。看看花魁娘子那痴迷的眼神，就知道她对这琴喜欢的不得。若不是喜琴爱琴之人，哪里会多看上这演歌的器具一眼呢？

芊舞重重点点头，满眼羡慕：“嗯，略略知道一点。敢问三小姐，您这琴尊称为何？”

“冢煌。”雪碧棠越发觉得好笑：这扬名在外的姑娘怎的这样孩子气？

“冢煌……”芊舞细细将这名儿念了几回，心中越发羡慕了。生于繁华之境时，从未听过这琴名，怕是没能流传至现在未来的生活中吧。如此好琴，可惜了。她的手指不觉在发辫末梢打了个转，瞅着自家的丫头笑开：“瑶星，快去把前日得的桂东玲珑茶拿来。”芊舞转头向众人嫣然一笑，“有道是：欲听松风好琴，定配绝世香茗。二者相映生辉，方得意趣。若是咱们能坐在修林茂竹间就更好了。闻天地自然香息，品所谓‘极韵’。”

玄静辰吃了一惊，认识这么久了，怎么从没听她说起过品韵尚雅之事？不觉惊诧的看着她：“难不成梦影姑娘你还懂九雅品章？”

“公子抬爱，不过触了皮毛而已。九雅品章不敢妄论，闲居八味罢了。”芊舞巧笑。那超级爱茶的师父怎么“折磨”她来着，还言之凿凿的说让她集百家之长，她犹然记得的。接受所有教习中，她最不讨厌师父所教会的茶道。九雅之间，师父最是爱茶。师父说：半持紫砂对竹浪，一片茶凉成疏香。心道两处静入怀，人生起落品蕴长。只要你喜欢，可以选择尽向明月论茶道，静神吐纳、心自悲欢；可以坐望玉兰品茶味，自斟自饮、涤烦益思；可以临澧江岸嗅茶香，笼烟惹湿、慢饮细啜……

“姑娘，请。”瑶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一整套的茶具放在在芊舞面前，她井然的将物什一件件铺开：天青色品茗杯，紫砂大肚茶壶，黑釉陶壶，不过半截手臂大小的风胶泥炉……

好生齐全的器具！还没等众人出声一问，就看瑶星往香炉中添上两撮香粉，接着芊舞十分熟练的把陶壶提到小炉上，小扇摇摇露齿甜笑：“这香是我偶然所得，名唤清泉竹篱。味儿别致，还请各位细细品赏一番。时间有限，只能简单泡茶以敬三小姐琴曲诚心，实在简陋。还请三小姐见谅。”

说话间，水已沸了。

芊舞利索的提起陶壶，极快将沸水倒入紫砂壶中，又迅速从紫砂壶倒入刚摆在脚边的瓷坛里。陶壶中沸水再入那紫砂。芊舞右手持紫砂壶把，左手轻扶壶钮，见那壶肩前倾，却未完全把水倾倒出来。

复行三次，壶嘴三点。瑶星即目视前方正言道：“凤凰头一点，示敬贵客入小舍；凤凰头二点，笑谈今日十三宜；凤凰三点头，道法天人寻茗意。”

“春风拂面。”瑶星念道。芊舞面上沉静，仿佛听不见瑶星的声音一般，全神看着紫砂壶水溢壶口，然后极快的微提壶盖拂去茶末儿。

“封壶承香。”接着芊舞分茶入壶，盖上壶盖，用陶壶沸水遍浇壶身。

“玉液回壶。”随着瑶星的唱念，芊舞把闷了三五秒的壶中茶汤倒入公道杯里。

“分清敬和。”她将茶汤分别倒入十个品茗杯，茶斟七分满，几乎无所差别。

“奉茶闻香。”最后这句是芊舞站起身福礼后所言的。瑶星拿起端来茶具的莲叶托盘，小心翼翼的将杯盏端到各位贵客面前，半蹲着奉上清茶。

何至于这样精细！接过杯盏的雪碧棠竟觉得胸口荡开一种奇异的情感，她不由将站在那小几旁的女子上下细看了好几遍，真切的感到她对此琴、对自己的十分重视。

玄寂月接过杯子的一瞬，发觉瑶星的手竟是香汤沐浴过的！怪道自她拿来茶具，添了香粉后，只站在她家姑娘身后，没有一点打打下手的意思……不过，这丫头泡茶，实在好生娴熟的手法！他看着杯盏中外形条索紧细，状如环勾的玲珑茶，随着煮沸的水舒展开一片绿润色泽，银豪披露，叶底嫩绿明亮。闭眼细嗅，香气沁人。轻轻品上一口，晨露的清甜伴着茶味浓醇。真是妙哉！

“棠儿当以这曲《长生乐》谢姑娘的上品玲珑茶。”

雪碧棠在古琴旁坐下来。微微提息，落手弹出第一个声音。

芊舞小啜了一口茶，闭上眼睛认真听着这首未曾听闻的《长生乐》。似乎，那词家晏殊有填过一首叫《长生乐·玉露金风月正圆》的词来着……那词儿怎么说的？哦，是了：玉露金风月正圆。台榭早凉天。画堂嘉会，组绣列芳筵。洞府星辰龟鹤，来添福寿。欢声喜色，同入金炉浓烟。清歌妙舞，急管繁弦。榴花满酌觥船。人尽祝、富贵又长年。莫教红日西晚，留著醉神仙。

雪三小姐不亏是琴歌名盛之人。听她演奏，真可谓：泠弦音彻歌时就，幽曲诉花绕柱新。尤似魂神游幻海，恍如仙气涤俗尘。跳珠碎玉莺啼谷，星雨敲湖野鹤鸣。风拈五音游天阙，云流千里落清溪。芊舞不觉带着笑意，连眼睛都未睁开，就着满院子流溢的曲声又浅饮了一口杯中薄汤。一杯香茗味，一曲妙音清。此时，任这口中丝丝清香冲淡心思浮尘喧嚣；由着幽幽琴声带来一片神魂清雅宁和。三小姐手下弹拨古琴之音，像是触动她心底的时光之弦，她倏忽想起了对着壶嘴儿吃了口茶的师父来。师父在那一隅陶然处，笑着斥她：丫头，你还不回来……

玄寂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闭目听琴的姑娘脸上停留的时间过长了。三小姐雪碧棠的琴，他听的多了：淳和淡雅，绵远悠长，意趣高雅。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琴语温柔敦厚，形式中正平和，无过无不及。这样的琴，怎的就迷住她了？或者说，她痴迷这琴声里的哪一点？

只赋流水忆沧海……芊舞听到琴音一转，弦上起伏的悠然，正在倾泻幽情。她的睫毛轻颤，笑容扩大，一口饮尽杯中微凉的茶。

玄静辰痴痴看着她的眼神滑过宠溺。清泉竹篱的香，不知何时在亭中弥散开来。不似普通香粉的甜腻，像是携着林风，惹了翠意，渗在空气的微凉，钻进鼻中时凝成心尖那一缕空灵。就像他心里挂牵着的、想要看真切的这位玲珑姑娘……

伴着雪碧棠悠悠曲成，她弹毕最后一个音，起身向芊舞说道：“难得你我都是爱琴之人，可否让我见识一下冢煌在姑娘手中能绽放出什么样的华彩？”

芊舞先是不敢相信，接着很是兴奋的确认：“我，可以弹这冢煌？”

“自然。”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开心，雪碧棠不觉也被染上喜悦之意来。

“那，我愿一曲酬知己。”芊舞的小手抚上质感的琴弦，真诚回望着雪碧棠说道。

“知己？”雪碧棠有些愕然，继而心中仿佛有股暖流流过，漾开前所未有的温暖。

芊舞微微一思索，《高山流水》的曲调在小手下轻轻的流泻出来。琴心不向山水借，诚思满腹便回春。这曲儿潺潺如泉，一片轻灵。伴着清泉竹篱的香息，大家眼前仿佛是微风吹动的竹林，好像自身所在的凉亭也变成茅草小屋。这琴音温劲松透，余音袅袅，伴上淡淡茶香，再喝时竟然不似前时的浓厚，口感甘醇清香，汤色也不见浑浊。她果然说的对，千年古琴音绕梁，百年香茗玲珑心啊。

“我从不知道琴可以弹出这般意境的……”一曲完结，余音尚响。雪碧棠喃喃的看着她低叹。是的，震撼。雪碧棠始终知道的，自己的乐感是上天赋予，加上世人赞叹，她从未用心琢磨过什么是真正的天音，也未曾琢磨过如何以曲识人……她自认弦下松风诉古今，红尘里，何处觅得一知音？雪碧棠由衷叹到：“花魁娘子，名副其实。自古婵娟临素影，至今品格越凡尘。”

玄寂月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眼前的女子，顽皮轻灵，能文能武，深藏不露，美好的几乎不真实了……他心中竟然开始期待她接下来又会带来怎样的惊喜？

“三小姐，这曲是我一时性起奏与知己的。不知你可听懂了？”芊舞眼中有光，笑着看向雪碧棠。

雪碧棠盯着芊舞轻轻开口说道：“听弹易水不觉暮……”

“客心挥手秋云重。”芊舞接到，两人不觉相视笑了。

李白曾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君子，当真是以琴书自娱，以琴音修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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