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婆叫李娟 七

零六年的时候我在南汇一家工厂做工艺师傅，有天接到一个电话，是上家工厂里的主管打来的，他告诉我说现在辽宁一家han国老板开的厂里做厂长，那里需要工艺师，管吃管住月工资八千，做的好年底还有奖金。他说想找些自己熟识的人，也便于他的管理，知道我活干的还漂亮，遂找到我，问我有没有兴趣。

如此丰厚的条件对于其时月薪只有四千还要自己租房子的我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于是我就去辞职了。同事们听了我辞职的原因，大家的第一反应几乎是一样的，别是传销哦，那种偏僻的地方会有什么好的企业吗？这完全符合正常的思维逻辑，也是我接到他电话时的想法。可是在我的明意识里很快找到了强有力的理由来否定了我的疑虑，他在之前的公司里深得老板的信任，工资待遇都很好，不可能放弃大好的工作不要去做传销的，传销的对象不都是那些心存侥幸、无所事事的人吗？

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我一直在期待着有个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我想，或许这就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只是那时候我还不能明白，其实改变命运的不是机会，而是我们自己，机会只是一条小船，一根木头，只能助你渡河，而不能调配你的双腿，挥动你的双手。我们只有待人热忱，对生活充满信心；不怕苦累，对工作充满激情，不计较、够坚持，耐得住寂寞、抵的住诱惑，做好自己，把自己做好了，这样机会来临时才能留的住，最大化利用，成为改变人生的阶梯。如果一个人没有思想，没有行动力，就算机会来了也是留不住的。就像我，难道之前的机会还少了吗？

不过我可从来没责怪过自己，于是我背起行囊踏向远方。从头天早上到第二天的深夜足足做了三十二个小时的火车才来到辽阳一个偏僻的小县城。那家伙已经在车站等我了，接到后很是热情的替我抗箱子拿行李，领我去饭店吃了饭，又带着我开了房间。我问怎么不直接去厂里？他说老板去国外参加服装展了，要三五天才能回来，这里离工厂还有那么远，不如先住下，明天趁机带我去玩玩。我也不疑有他。

第二天早上我们正在吃早饭，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把我的东西全部拿走了，他说去玩的话带着东西不方便，所以叫来同事先把行李先取回宿舍。女的则留下来陪我们，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是个湖南的。吃过早饭我们沿着站前广场往前走，经过一个花园的时候，我们逗留了半个多小时，然后在那个女的带领和簇拥下继续往前走着，我看到前面的路是越来越偏，几乎是要进入农村了，于是问道：咱们去那玩？

女的回答说：反正没事干，不如去看她大舅开的座谈会，她说大舅是做生意的，而且做的很好，我们一起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门路。我是不愿意去的，只是在她们的连哄带骗下，或者说是裹挟之下只得前往。来到目的地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偌大的庭院里面只有三四间土坯瓦房，同样土坯的围墙外站着两个彪形大汉，门是关着的，他们看见我们来了，打开了门，我在那女的和同事的拉拽之下进了门，然后门就被关上了。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进传销组织，早在九七年底的时候，我就进去过，还听了三堂课，那时候是公开的透明的，地点就在陆家嘴的一栋大厦里，真正的高大上，进去后咖啡饮料，零食水果可以随便享用，而且来去自如，没有人会限制你。也是四川的一对夫妻领我去的，我们是一个厂的同事，他们花了八千块钱买了产品，然后想发展我。不过我听了几堂课以后，没什么感觉，最后就没去了。他们也没再来找我，反而打招呼说别跟老板同事们讲他们做了传销。

后来传销慢慢变的非法，开始向偏远地方转移，家门口的堂兄弟也有被骗进去过的，只是他们的遭遇就比较凄惨，一旦去了首先就是把身上所有的物品收缴了，当然不会是明抢，他们会带你去洗澡，按摩之类的。总之会有办法偷偷拿走你的物品，包括手机身份证等所有的一切，你只能是身无分文的听从安排。我那堂哥说，他在及其愤怒的情绪中听完了一堂课以后，就变的十分感兴趣，已经不再需要别人来劝说和威胁了，自己会主动的去发展下线。而他所有叫过去的人基本上都是和他一样的情况，从诅咒愤恨到顺从再到积极的配合，就仅仅是一堂课的时间。他无比的推崇编排课程内容的老师，包括讲课的人，能把一个人的脑子洗的如此彻底。

这世界上最难的事有两种，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里，二是把别人的钞票赚进自己的口袋内。传销最厉害的地方就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了别人的脑子里。不过我却告诉他，听了课也没什么，我就听了三堂课依旧无动于衷，毫无感触。他抵死不信，说是不要讲三堂课，听一堂课你就会自然而然的去做了。这时我只是笑笑，辩个输赢已没有意义。

长久以来我有个始终不变的信念，即便到了今天依旧是根深蒂固的植入我的灵魂之中，那就是天上不会掉馅饼，不劳而获的事情只有一种情况，你有个好爹。不过我显然是没有，那凭什么就我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好运呢？所以关于钱财方面我从没有被骗过。记得九九年的时候，因为没办居住证，在马路上被抓了，然后遣送回家。先是集中在唐镇的一个遣送站，在哪里呆了一天，只在中午的时候吃了一个馒头，还只能在蹲着或坐着，不准活动。等人差不多的时候，再用火车送回家乡。我被送到蚌埠火车站以后就再无人来管你，我只得坐大巴先到合肥，然后转车去庐江，再坐面包车到镇上，接着要么步行回家，要么坐三轮车一路颠簸到村头，最后还是要走河边小路和田埂才能到家。

坐上合肥去庐江的大巴，车在开出站的时候上面只有十来人，我坐在驾驶员后面的双排椅子靠窗的座位上，另一位置是空的。中途陆续又上了些人，开出城以后，上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系着领带，挎着包，胸前还有工作牌，他坐到了最后面。开了一会又上来两个人，是对夫妻，一上车就喋喋不休的谈论着股票，外汇，还有各个币种的汇率。接着又上来个中年妇女。这种大巴车是随叫随停的，总是不停的有人上车，也会有人下车。行进到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路程，这是上来一个中年男人，约莫四十多岁，头发像稻草凌乱且肮脏，衣服破烂还邋遢，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灰色的，脸上还有标志性的傻笑，左手拿着一瓶健力宝饮料。他上车后所有连着的座位都已经有人了。他站在哪里看了看，想了想，没有在我旁边坐下，而是走到后面，在一个跟我一样一开始就在车上的中年人身边坐下。

只是那个中年男人皱着眉头，很是嫌弃的一把推开了‘傻子’，‘傻子’一屁股跌倒在车厢中间，慢慢爬起来后，怯怯的看着中年男人，看着大家，再不敢坐下。这时司机也带着嫌弃的口吻透过反光镜对‘傻子’说道：你赶快坐下，不能站着，要不然你就下车去。‘傻子’始终带着标志性的笑容，没有说话。坐在他旁边的先他上来的那个青年妇女往里挪了一个位置对‘傻子’说道：来，大哥你坐这里吧。‘傻子’依言坐下后，经过几次调整，看起来是坐的舒服了，然后换作右手拿着健力宝，左手拉开了盖子。他没有立马扔掉盖子，而是傻傻的拿在手里把玩，那女的开始也没在意，可无意间一瞟眼，看到‘傻子’拉下的盖子上面有字，于是夺过来一看，惊呼一声：啊，你中奖了，是六千块现金奖，真是傻人有傻福。跟着看了大家一眼，发现不妥，就把盖子又塞到‘傻子’手里，攥紧他的手轻声的对他说：你中奖了，钱还不少，你把这个盖子放好，别丢了，别让坏人劫了去。

‘傻子’摊开掌心看看盖子呵呵的傻笑。问：

“多少钱，可以买头牛吗？”

“可以的。”

“能买到拖拉机吗？”

“可以的。”

“能娶到媳妇吗？”

“这……”

‘傻子’正开心的笑着，坐在他后面推他摔倒的中年男一把抢过盖子，对着亮光看着：哇塞，还真他妈的中奖了，居然是现金六千块。女人看不过去了，瞪着中年男：你怎么抢人家东西！中年男一声爆喝：关你屁事，最好闭嘴。中年妇女立刻噤若寒蝉，扭头看着窗外。

中年男拿出一百块钱塞到‘傻子’怀里说道：这钱给你买牛，这个盖子给我。‘傻子’拿着钱一个劲的点头呵呵的傻笑着，可坐在他过道隔壁的青年不干了，呵斥着中年男：你怎么欺负个‘傻子’六千块钱你就给一百？接着对‘傻子’说：我给你三百，可以买牛还可以买拖拉机，你把东西给我好不好？‘傻子’捏着中年男给的钞票只是点头。

中年男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们这里，可能觉得六千只给一百确实不厚道，于是也没逞凶，立马加价：我给五百。两个人在你来我往的抬价中，价格被抬到了一千块，之后就再也不肯往上加，彼此挣的面红耳赤，大有大打出手的迹象。这时说是做股票的夫妻两那男的发话了：你们别挣了，谁能给三千块钱谁拿走，我觉得还要跑去柜台兑换，跑路费加上赚一点，三千块是合理的。如果你们不愿意的话，三千块我出，东西归我。

男的一说完，他旁边的女人立刻发飙了：你神经病啊，三千块要那个东西干嘛，还不知道在哪里兑换，能不能兑换的到现金，就算能兑换我们也没那个时间啊。男的被骂的只敢小声的解释着分辨着。可他的提议却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大家都说三千块确实是合理的，做人不能黑着良心去欺骗一个傻子。青年被怼的默不作声，中年男气呼呼的朝着那对夫妻说道：三千块我们都买不起，它是你的了，拿钱来吧。

男的扭头正准备答话，女的先开口了：不好意思，我们不要，你们爱怎么办随便。中年男一听更加的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挑起的事端，然后退缩了，于是连讥带讽的大声说道：靠，我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原来是个只会吹牛逼的，跟我一样的穷光蛋。人就怕激，那男的一听霍的站了起来，女人连拉带拽都没摁住，他拎着包三两步跨到中年男面前，伸出右手说道：东西给我，我买了。中年男人把玩着拉盖，不肖的说：可以，钱呢？

“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金，下车后自然会取了给他，难道我会骗一个傻子的东西吗？”

“我看起来像坏人吗？可我就是要骗他的钱，六千只给一百。——没钱你还装什么大款？”

这下男人真的是受不了了，一把拉开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大摞钞票，不过不是人民币，而是美元。他把美元高高举起对大伙说道：各位，我是做股票，炒外汇生意的，我们本来是准备去兑换的，现在美元兑人民币在黑市炒到了九百，如果不了解黑市的，拿到银行也可以兑到七百多。几千块钱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可是这个气受不了，我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的人民币，所以拿出十张，只兑三百一张，想要赚钱的来跟我兑，就当是帮帮忙吧。

‘傻子’边上的女人听完赶紧追问了一句：“真的只兑三百？”

“是，就兑三百。”

“好，十张我全要了。”说完立即在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钞票，一数只有五张一百的人民币，尴尬的说道：“等下我跟你一起把钱取给你，你十张全给我好不好？”

“我要是能等的话，我会这么便宜的兑换出去吗？”男人莞尔一笑：“不过你是头一个找我兑的，我就让你一点，五百块兑给你两张。”

说着抽出两张美元递给女人，他老婆见了马上冲过来要抢夺美元，大声骂道：“你他妈的疯了，这么便宜就兑掉。马上都到地方了。”男人一把推开老婆，也发怒了：“不兑你拿现金给我啊，你男人的面子不止这点钱，你少啰嗦。”女人只得气鼓鼓的回到座位上坐下。‘傻子’边上的女人见了，把自己的五张人民币递过去，接过来两张美元，仔细的看着。她身后的中年男凑了过来问道：“你懂外汇吗？这家伙能值这么多钱？别给骗了哦。”

“没事，我不懂，但是我有亲戚在做这个，我听他说过。”这时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过来，摘下胸前的工作牌，递到女人面前很有礼貌的说：“你好，我是银行的客户经理，这是我的工作证，你的美元可以让我看看吗？我帮你验一下是不是真的。”女人听后就把美元递给他，他拿出像手电筒一样只是小的多的验钞机，这里照照，哪里看看，再摸摸，捏捏，听听，闻闻，最后把美元还给女人，简短的说了两个字：真的。然后转身也找那个男人去兑换了，于是摸出了一千两百块，要兑换四张。可那男的就是不肯兑给他，还说：别人也就兑了，可你竟然怀疑我的钱有假，这是在侮辱我，对不起呀哥们，我就是不换给你。说完还得意的笑着。银行工作者只得作罢回到座位上，还被他身边素不相识的人嘲讽了一番：没事装什么英雄，嘿嘿。

最后何止兑出去十张，那男的兑完十张后说：谢谢大家给面子，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同乘一辆车也是有缘，想要兑换的都来吧，我要的就是这点面子，这点威风。然后他走到银行工作者面前，主动的兑给他了。他拿到美元后加了句：如果大家找不到兑换的地方，下车后到这个银行来找我。

于是，就连我后面坐着的带着孙女走亲戚的老奶奶都拿出仅有的九百块兑了三张，还沾沾自喜的说下车就能换钱了。期间有个人专门跑到我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用胳膊杵杵我说：你怎么还不去兑？

我怎么不去兑？我大概是车上唯一的没有兑换的乘客了，我一直冷眼旁观，这种骗术也算是比较高明的，而且肯定是精心排练过。不过骗术就是骗术，无论多么的高明，总是有迹可循的，不过我才懒的思考那么多，只坚守自己的信念：天上不会掉馅饼。我对那人说道：有什么好买的，都是骗子。那人什么都没说灰溜溜的走了。司机回过头了面无表情：别乱说话，小心招祸。他的话坐实了我的想法，要么那些人经常在他车上行骗，要么司机本身就是一伙的。反正车还没到站，什么银行工作者、做外汇的夫妻俩、傻子、中年男，女人、青年，分批一个个的被放下了车。

所以我是不怕被骗的，因为根本骗不到我，叫我去听课我也无所畏惧，早就经历过了，我只是怕会受到伤害，不止一次听我堂哥讲过如果不听话会暴力相向。可是既然已经进了院子，我还能怎么办，只得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