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鉴 天子喋血（2）

李恭肃冷笑：“朕有疾？哼，程家意欲谋反便是朕心头之大疾。”

市民们已将四周围住，一双双眼睛好奇地望着这千古难遇的奇观——朝堂上的对峙被搬到了大街。他们怀揣看热闹的心态观看这场权力争夺的剪影，这次血腥的斗争很快就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

程沐心中仍然慌乱，但当他望向刚刚变得勉强齐整的禁军队伍，三弟程润投向他的期盼的眼神，他知道他必须坚强，必须在这时挑起程家的大梁。

父亲不能永远在自己的身边，他的身体也就能强撑几个月罢了，剩下的路只能由自己带着程家走下去。

二十岁了，不再是个孩子了，如今的局势也再不允许做在父亲保护下的孩子了。要做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要杀伐决断，要高瞻远瞩，要心怀天下。

程沐对士兵们朗声道：“陛下精神不好，恐又是旧疾复发。各位护送陛下回宫，不得伤陛下一处。各位护驾有功，我重重有赏。”

士兵们不再犹豫，一拥而上。他们素知程沐治军严格，赏罚分明，退却亦必将遭受严惩，冲上去还有无上的荣誉和无尽的利益。

皇帝姓什么，以何种方式夺位与他们何关，在这乱世中保全自身已属不易，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事，忧得了天下。

李恭肃挥剑砍向禁军士兵，一个个涌上前的又一个个倒在血泊里。士兵们不敢刺伤皇帝，但他带来的侍从们已变为一具具尸体，被一个个人践踏。

程润配合程沐指挥军队。

程澜直接带领他为数不多的兵冲上去，亲自与李恭肃搏斗，小心避开皇帝的要害，步步退让，却被皇帝的利刃刺伤肩膀。他后面的士兵搀起将要因疼痛而倒地的他，扶他下去包扎。

程澜的举动无疑激励了更多的士兵。终于几十个人将李恭肃紧紧围了两圈。

程沐悬着的心略微落下一些。他划分出后面的部分士兵，命程润领他们尽力驱散周遭的市民。

之后的发展他也不大确定会如何，如果真是免不了令皇帝受伤，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他一番皇帝发疯的鬼话是迫不得已而编的，哪怕了解一点朝廷事的人都不信，也就骗骗一部分什么也不知道的百姓，让他们在坊间以讹传讹，令真相越来越模糊。

他眼角的余光瞟见一个人匆忙跑来。那人下衣全是泥土，十分狼狈，正是孙翊弼。

他很好奇孙翊弼去做了什么，但这种想法转瞬即逝，在危机时刻要抛除一切杂念。

未等他的指挥，孙翊弼已先走向程润方向，协助他领兵驱人。

显然经历长时间战斗的李恭肃已是筋疲力尽，他精妙狠厉的剑法和别人不得伤他的优势抵挡不过禁军士兵的围攻。毕竟耗尽他精力的是蕴藏在地上冰冷的尸体和殷红的鲜血中的几十位青年士兵的气力。

几个士兵用兵器对抗李恭肃一人的剑。一个士兵猛一出手，本已无力的李恭肃手一抖，那把剑摔到了地上，伴随着的是他心中中兴之梦的破碎。他做不了兴复梁朝的世祖皇帝，他只是梁朝傀儡皇帝李恭肃。

四周的人群还未散去，瞧热闹的人们是用武力也无法驱散的。

在大多数人心里这件事与菜市口行刑是一种性质，用别人的鲜血为自己的生活添加些许刺激，只不过这件事的主角是高高在上的神圣的皇帝。

只有少数人真心担忧皇帝的安危，或许在他们眼中皇帝是天之子，君权乃上天所授，怎可被普通人所亵渎伤害；或许他们真正感动于这位十六七岁的小皇帝孤注一掷的勇气，于心底祈盼他的成功；或许他们拥护梁朝李氏的统治，他们习惯于此，梁朝百年的文化与典章制度早已浸入他们内心。

只这少数人便足够了。

那个士兵的剑还未撤回，李恭肃的左臂撞上了剑锋，绸缎衣服被划烂，血涌出来，将明黄色染成鲜红色，流到地上，流到死去的士兵与侍卫的尸体上，与他们的血水融汇成一滩。

那个士兵吓瘫了，颤抖的手撇下剑，跌坐在地上。亏得旁边的士兵反应迅速，紧紧地抓住皇帝。

程沐在听到李恭肃上街时就已料到这种情形，幸好这还不太坏。他派孙翊弼将皇帝押送回皇宫，那“刺伤”皇帝的士兵着人拖下去，由他亲自处理。

李恭肃使劲扭了几下，可惜无济于事，转向身旁的士兵，颇有几分嘲笑的意味：“你们的眼里还真是只有大将军和丞相，可他们俩的眼里有些什么呢？”

程沐默然。

李恭肃在要离开的时候回头凝视程沐，冷然道：“你以此兴，必因此亡。今日你欲篡天子之位，他日亦会有人夺你后人的位子。”

李恭肃预料程沐不会回答，转头离去，一路上喃喃自语：“是啊，自从太祖皇帝开了以权臣身份夺得帝位的先河后便越发不可收拾了。太祖，您知道吗，梁朝也要因此而亡。我回天乏力，上天再也不会佑我大梁了。”

程沐目送李恭肃行至街的尽头，身影隐入那形如牢狱的宫殿。

程沐命人清理尸体，给予死去士兵家人补偿。

程润终于回过神来，慢慢走到程沐旁边：“哥，总算结束了，你打算怎么办？”

程沐长叹一声：“先写信告诉爹邺城的情况，今天我拟份奏章，明天上奏太后另立新帝。”

过了一会儿，程沐又自言自语：“还想做什么呀，这天下就无不亡之国，梁会亡，我要建立的齐亦会亡，我只想在这个无法选择的时代选择做一些正确的事。可是并不是这满地的尸体和近乎弑君的恶名。”

“可是这些我们无法选择，梁朝皇帝和旧臣就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上。”

“因此我们的成功就要建立在这么多的尸体上面。不，以后会更多。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何况一个要统一天下的国家呢，”程沐忽然想到了什么：“三弟，一会儿让亲信悄悄把那个关押的士兵放了吧，给他些银子，禁军的职务是免了，也让他为我做事后有条活路吧，不然这令天下人寒心啊。”

程润有些犹豫：“这……要是追问起罪责来该怎么办？”

“若是问起来就说他被我处置了，反正一个小兵的命他们也不会那么在乎的。”

程润点头称是，待要离开时程沐叫住他：“你去探望探望程澜吧。”程润待要回答，见程沐又摆手道：“算了，我知道你不愿去，还是我去吧。”

程润和程澜的矛盾众人皆知，虽然程澜比程润大几个月，可因庶出的缘故一直不被重用。在他心中他的能力并不逊于程润，故而愤愤不平，每次见面就在暗中较劲，两人的关系也如冰一样僵。

什么都需要我啊，程沐暗想。

虽然他也不喜欢程澜的怪异，摸不清程澜时而冷淡时而狂热的原因，听见他顶嘴窝一肚子火，可弟弟们的矛盾永远得他去调解。

而他们似乎永远长不大，无法为自己分担权力的重担。每回都得替他们收拾烂摊子，都得冲在前头，就像从前父亲为自己做的那样。

可谁叫自己是长子呢，从小被父亲悉心教导，也势必要承担更大的责任。一旦走上政治舞台的最前方，责任岂是能推卸的？就是费力推开后人也能从史书的只言片语中窥见残酷的真相。

他踏上了回府的路，怀揣着异常平静的心情，背后是一地的血水与尸体。

大将军府书房。

程沐正提笔写着最后一列上奏给太后提议另立新皇帝的奏折，孙翊弼推门进来，已换下那身脏兮兮的衣服。

“我把皇帝送回宫了，先把他关在重光殿中。”

程沐抬起头：“哦，太后说些什么没有？”

“她什么都没说，连见我都没见。”

程沐写好最后一个字：“哦，那她是连管都不愿管了。那好，等我婚礼完后几天就灌李恭肃一杯毒酒吧，就说他得急病死了。我都写好了，皇帝有疾，无视礼仪，不孝太后，废除皇帝，降为亲王。你瞧瞧。”

孙翊弼吹吹上面还未干的墨迹，拿眼睛扫完后道：“通篇都在胡扯，无中生有，不过嘛，倒很适合呈上去。”

程沐笑出声来：“那可不，总得胡诌几条罪堆到他身上，做做样子。其实嘛，如果他不整天和我作对，哪怕是死也要败坏我家的名声，我也会在他禅位后封他个王，保留梁朝正朔，寿终正寝后厚葬的。”

“唉，可惜他选择了这条路。说实话，若是我，或许我也会这么选择，哪怕只有百分之几的成功可能，也要赌上百分之百生命的代价，因为做傀儡便是生命已丧失了意义，何不拼一把，反正不管结果怎样都会成为你心里永远的负担。”

“现在文人士大夫的气节还是一种风气啊，这给我夺位多大的阻力呀。不过这也好，是阻力也好，如若人人无气节，执着于蝇头小利，那国家真是要亡了。”

程沐脑海中闪过一个人。

他瞅见孙翊弼新换的衣裳：“今天早上你去哪儿了，怎的衣服上全是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