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鉴 天子喋血（1）

邺城。

仲春二月，陌上草初长，城中花已开。

大将军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大小官员为庆贺大将军程沐迎娶楚国公主而送的礼物将府中小路围得水泄不通。

程沐素来不喜应付这种情形，便把所有事宜一股脑儿甩给了仆人，拉着与他年纪稍长的尚书令孙翊弼回到后园中。两人一人拽一把藤椅，提起一瓶酒和一壶茶，寻一株杏树旁坐下。

程沐约莫二十的年纪，面容清秀俊逸，着一件家常穿的青色深衣，此时的他不似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倒颇有几分文人雅士的风范。

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酒，又给孙翊弼斟了一碗茶。

墙壁阻隔了府外贺喜的喧闹声，听到的只是风吹鸟鸣之声，俨然世外桃源一派祥和景象，可程沐的心在这些日子里从未平静过。

自从父亲指使大臣们联名呈上晋齐公、加九锡的奏章就是摆明了要和梁朝的小皇帝撕破脸了：从此不再是梁之臣，要让程氏取梁朝而代之，做齐之帝。

他自言自语：“如今万事都得当心啊，一步走错对于我来说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丞相的话你可真都铭记在心了。”

程沐瞅他一眼：“我爹嘱咐我的话我自然不敢忘。以前我不愿考虑太多，可现在我不得不谨慎。”

程沐仰头将一小杯酒喝干。

父亲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这次亲自带兵出征就是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荡平西面的晋国统一北方，一边拉拢着西南的蜀国一边趁时机说服南面的楚国把这个公主嫁过来。此时让自己在邺城监国表面上说是历练历练长子，何尝不是让自己接替父亲的责任，担起这份重担。

程沐又倒了一杯酒，喃喃道：“以后啊这些暴雨都要砸到我头上了。”

孙翊弼夺过他手中的酒杯：“行了，别喝了，不就说喝一点吗。你说身处乱世要众臣带头节俭，然后倡导大家戒酒，反而自己藏在后院中偷偷喝了一杯又一杯。”

程沐听后有些惭愧地笑笑：“这不是平常小酌几杯习惯了嘛，我这就不喝了。”

孙翊弼转移了话题：“你说这皇帝的贺礼到没到啊？”

程沐满不在乎：“随他便啦，反正也是虚情假意的。真正想送的恐怕他也不敢送。”

这时一个仆人小步走入后院：“大将军，皇上的贺礼送到了，您要不要去清点一下？”

程沐摆摆手：“算了，你们点完入库就好了。”然后示意他退下。

和皇帝的关系如何程沐心里很清楚。小皇帝只不过是父亲在乱世扶立的傀儡罢了，在朝会时父亲与他还能维持表面上恭敬，可自从自己在邺城监国后立刻剑弩拔张起来，从他的眼神里都能感觉到杀气。

他每天都小心提防，生怕在监国期间出什么事端，有时甚至嘲弄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些。

可他心中总有不详的预感，小皇帝必将有所行动。小皇帝虽只有十六七的年纪却聪明早慧，绝不会甘心当傀儡，乖乖把皇位禅让。

天色渐晚，孙翊弼因要批阅尚书台一大摞未批的公文而告辞，程沐望着寥阔的天空。

从前渴望的是权力，可越攀近权力的巅峰越觉得每步都是在刀尖上行走。这一步走错恐怕乱臣贼子的名字要永远刻在自己家族的身上了吧，再不管父亲和自己那统一天下救济万民的心了。

他脱着沉重的步伐提起酒壶拿起两个小杯子走回屋里。

他回头时望见杏花含苞欲放，忽然他想起未来的妻，她从小在金陵长大，听说那里的杏花微雨很美。这株杏树就生在她将要住的房子的后面，或许她会喜欢吧。

他的嘴角漾出一丝笑容。

第二日早晨。

程沐舀起一个馄饨送到嘴里。

今日休假，没了上朝的顾虑总算可以在家处理一下政事，终于不用与每次都摆出一张臭脸的李恭肃碰面，惹得自己憋一肚子气。

门被“砰”得撞开，一人冲入屋内：“大将军，皇上他带着几百侍卫出了端门，沿大街直奔大将军府。”

程沐大惊失色，从椅子上跳起来，手中的勺子摔到了地上。

他确实没想到李恭肃会这么做。李恭肃已不顾及生死只为把程家逼上绝路，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动荡局势下李氏复兴的一线希望。

他正欲说话，馄饨汤呛到嗓子里。他使劲咳了几下，火冒三丈：“程澜他干什么吃的。”

士兵愣了一下答道：“屯骑校尉带兵到端门口时，兵士就被…被皇上呵斥散了。”

程沐又急又气，狠狠地甩了甩袖子：“去，去叫程润带领禁军阻拦皇上，再分出一部分兵包围武库。”

“是是是。”那士兵忙不迭地点头，一溜烟似的窜了出去。

程澜是程沐同父异母的弟弟，刚刚升任屯骑校尉一个多月就撞上了皇帝领兵出宫门的事，士兵们畏于皇帝的权威一哄而散，他慌了神，连忙派人向长兄报信。

程润是程沐一母同胞的弟弟，比程澜小三个月，甚为程沐倚重，虽年纪尚小却让他担任重要的职位统领禁军。可这史无前例的皇帝率兵出宫门讨伐大臣的局面也不是在军队中没有威信的他能控制住的。

在惊慌中程沐心知只有自己去才有可能控制住局面，士兵才不至于溃逃，尽量减小这件事产生的极恶劣影响。毕竟，禁军中的不少中下级武官都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

他带领大将军府和丞相府中几百亲卫沿大街奔赴端门方向。

快到目的地时还有一段距离时鼓噪声已传入他的耳朵。

李恭肃命侍卫敲鼓声音越大越好，为了吸引全邺城人的注意，让程家预想的只能在暗地里进行的名为禅让实为逼退行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程沐抬眼瞧见前方乌压压的禁军，瞥见街道两旁成群的市民。附近的早市未散，市民们听到声音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在旁边议论纷纷，驱赶也无济于事。

前面的军队阵势已有些散乱，零星拿着兵器的兵要逃到程沐跟前，认出身着甲胄的程晔的身份，唬了一跳，又跑回到队伍的最后。

李恭肃亲自提着剑带头冲向禁军的队伍，有的士兵还摄于程润的指挥比划两下，有的干脆就让出一条道来让李恭肃带人通过。

程润左支右绌起来，李恭肃快要冲杀到他身旁，可士兵们却是一次一次聚拢又散开。

听到熟悉的长兄整肃军队的命令，他如久旱逢甘霖一般，长舒一口气。

此时程澜带着刚组织好的散兵赶来加入队伍。

李恭肃望见程沐的到来，清了清嗓子，尽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道：“程家的篡位之心人尽皆知，我今日来此就是要讨伐逆贼，匡扶大梁社稷。”

这句话程沐听得清清楚楚，本来在暗地里说的做的事被他挑到了明面上，很快就要传入邺城所有人的耳朵，传遍中原九州。

他的脸霎时白了，感觉路边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刺在他背上。

李恭肃确是父亲所立，梁朝的乱局也确为父亲所收拾，可他夺位后要继承的典章制度却是梁朝十几代人的积淀，许多世家大族在心底中支持的也是拥有百年招牌的梁朝正统。

李恭肃这一招分明将他陷入两难境地。

若不抵抗李恭肃转眼之间就会带人杀到他旁边。

若是抵抗一不小心当街弑杀天下人眼中代表皇权至高无上的皇帝，他万万不敢。一旦突破这个底线不光要遭到天下人的唾骂，若后代人争相效仿那程家夺位成功后代的未来如何可想而知，更会将历史引入礼崩乐坏的时期。这谩骂中所愤恨的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程沐强做镇定：“臣父子心忧社稷，未敢有任何非分之想。陛下身体有疾，还是先起驾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