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素阳的存档处 查理九世中温莎和唐晓翼的联想

秋末的黄昏总是来得很快。还未等盘踞在天边的云雾红透，夕阳就吝啬地收走了大部分的绛色霞彩，但偏偏对大海龟的胸腹施舍了一些。密密尔泉面依旧翻滚着砂金色的波光，残壁断桓的轮廓被光线勾勒得清晰，连岸边青黄色的草与它们脚下的砂砾碎石都漾着绮辉。

寒意借着湿透的衣物爬满少年的全身，浅浅风声刮过耳郭也因凉气刺骨锥心。他斜靠在巨大的古树下喘息着，栗色的头发黏糊糊地贴在他瘦削的脸侧，原应该缝缀在袍子上的、精美的羽毛也所剩无几。他狼狈的模样，像是整个人经历了一场恶战。

是，确实是一场恶战。唐晓翼也不大清楚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大约是阎王爷不稀罕自己这条贱命？勉强活着确实幸运，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总归不是好事情。说书人总称这泉水能教人起死回生，其实那无非是一只精明过分的老狐狸，不从人那儿捞点好东西带走是不肯罢休的。

神经元更新换代带来的应激反应异常强烈，身体上下如同被千千万万的蚂蚁啃噬，血肉几乎被撕碎重组。不过他硬生生挺过来了，唐晓翼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唐，好久不见？你的小朋友呢，丢下你了？”肩头传来指骨触感，唐晓翼听到这个声音自然是惊讶的，他以为温莎早就死了。没想到那人就站在自己面前，温莎逆着光将面颊藏在阴影之中，唐晓翼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黑色的披风上绣有的火狐狸图案龇着牙齿，似乎恶狠狠瞪着自己，“好久不见，温莎。瞧我这副身子，若是继续跟着他们，也只是拖累人罢了。”

“害怕拖累他们吗？这可不像你啊，唐，你不是说自己活力无限吗？”嗤了一声，温莎若有所思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目光向下定定盯着树边的少年。一段时间的折腾让唐晓翼瘦得脱了形，颧骨凸起双颊凹陷，唯有眼神是清明的。

那人听到温莎这样说竟激动了起来，胸口上上下下起伏着：“那是当然，温莎，我这样不比你好了太多？至少我是真真正正活着的啊。你呢，你为了一己私利，不惜让自己变成这模样，还让海龟岛陷入危机。你这副骷髅架子白天走在外面，别人还以为在过万圣节呢。”

海龟岛的事情只是天命罢了，我仅仅是利用了一下，不是吗？就像你当年把我使唤得团团转一样。

昏暗的日光给黑暗让出了位子，冗长的影子被时间拉得更长。夕日已然越过了树顶，留下一片深暮和静谧。暮色溶入泉水，泉底昏黄如同旧搪瓷杯里的一层茶垢，层层叠叠像是荒芜而悲戚的预言。

“我原以为你有多聪明，没想到小天才的脑袋也是这样不开窍。”温莎左右晃了晃脑袋，肩颈处的骨架失去肌肉的润滑咔吧咔吧发出声音。他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声，迈着小步走到唐晓翼身边，在一处石块上坐下。温莎抬起右腿覆叠于左腿之上晃荡着，饶有兴趣地将手伸到面前来回端详，“要是你听我的，怎么会有现在这样的下场？”

“我听你的？这不可能…咳咳！”唐晓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开口回应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他的眉毛高高挑起，是少年人难免的倨傲，又像是明目张胆的讽刺。他显然是不认可温莎的观点的，连对方的标点符号都让他觉得那人的做法实在是滑稽可笑。

“温莎，你难道不觉得你的做法很无耻吗？”片刻的停顿换回了唐晓翼的部分气力，他不是很愿意思考听到这句话后温莎的感受，遂不留情面地反问那人——像是上帝在高台上负手而立，恣意俯视着脚下的诸神。

很抱歉，我不觉得。温莎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酝酿已久的质问被他扼在喉头：我只是想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活着见到你，这很过分吗？难道是你认为这点小小的要求也不应该被满足么？唐..唐，你还真是有本事啊，这么多年还是可以只用几句话，就把我弄得哑口无言。

“唐…我过分吗？”温莎掀了掀眼皮，指节交扣着从身边捻起一朵枯萎的小花送到唐晓翼眼前，“你说的确实对，就连宇宙都有衰落的时候，更何况是人呢？只要一同经历过，不留遗憾就够了。是，没错，你和希燕他们冒险，你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你是不留遗憾了。但我怎么办，你走的时候没和我说一句话，就连得知你去冒险都是从校长那里听来的。我怎么会没有遗憾，我怎么甘心那样死去？”

——你将我从混混手里救下的时候，我就暗暗发誓有朝一日我要追上你，我想与你一样光彩夺目。但你是这样的不给机会，什么也不说就出去冒险，还用我的家产为你、为你的羽之冒险队圆梦。

——在我得知自己患有肺炎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陪你的羽之冒险队。在我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陪你的羽之冒险队。我小小心愿和你的梦想相比，大概仅是琥珀拾芥不足为提。但你怎么可以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将其丢弃？希燕说她想被葬在星空花园，你就带她去了；我只是希望在我死前能够再见你一次，你连安慰一句也不肯。

“既然你不甘心那样死去，就甘心这样活着了？温莎，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唐晓翼费力地伸手撑起身子，身体却不受控制一般要跌回原位。所幸温莎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摔着，他的后背顺着力的方向撞到温莎的骷髅架子，发出一声闷响。唐晓翼一下一下地抽着气，而温莎的手似安抚一般，有意无意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意识到自己和温莎的姿势有些暧昧，唐晓翼不自在地挪了挪，避开他的触碰。温莎也很有默契地收回了手，安分地放在膝上：“生命是太脆弱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起年月风雨病痛。既然花可以被做成标本留住美丽，我为何不可变成这样？”

“唐，你终究是太自私，自私到将对生死的看法加到我的头上。我可不如你，我承受不住。活着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不奢求别的，因为你根本不可能给予我太多。”温莎的语气平平淡淡，并无太多起伏，只是道来独属于那段岁月的荒谬与残酷。

他自始至终想得到的，无非是唐晓翼的真心。可那位重情义的少年啊，真是有够绝的，打着为梦想奋斗的幌子离开得堂堂正正，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分给温莎。温莎原先以为唐晓翼带来的支撑是刺破黑暗的光束，便放下戒备地将身后交给那人。谁知，羽之冒险队的出现将他满心欢喜缝缀成的锦绣图卷狠狠撕碎，唐晓翼不仅夺走了之前给他的那些温暖，还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试想，骄傲的小公爵怎么甘愿安安分分待在赞助者的宝座上，他梦寐以求的是他年幼时候追逐的光，他当然想站在光里，可惜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小英雄毫不留情踩碎了他的幻梦。如火焰般澄澈的少年站在自以为的道德高地，以不告而别的决绝给了他狠狠一刀。足够锥心足够刺骨，以至于过了这些年再想起依旧是扯着心口的痛，丝丝绵绵挥之不去。

试问，谁愿意当恶人，谁不想在尘烟中长身而立，谁不愿在模糊千里的风云变幻中葆有平和与淡静？温莎遇到了唐晓翼，很幸运也很不幸。那位清泚的少年啊，他自知所剩的时日不多，遂将年华倾注于马不停蹄地追逐——追逐目标，追逐梦想，追逐不可及的美好。他一心奔着光辉灿烂的前方，唯独忘记了身后有人为他苦苦等候。

知道吗？有些鸟儿，是注定不会被关在笼子里的，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对远方的渴望，正如唐晓翼。

少倾的沉默后，温莎像是不服气似的，狠狠地握拳砸在树干上。虽无痛感传回，骨骼噼里啪啦一阵响也叫他清醒过来。他知道他自己本质上是乞求关怀的，只不过无论和谁在一起他都放不下架子，总是装作高傲地说话，“唐，你很在乎希燕他们吧？我用几个长得相似的假人就迷了你的眼，乱了你的心，现在想来是不是很可笑呢？“

——面对形如他们的物什，你被骗得意乱情迷；面对我这活生生的人，你却不为所动。这更可笑吧。

“是因为他们和你共度风雨，同经生死么？”像是吐出这几个字就耗尽了全部的精力，温莎卸下力气靠在树干上，双手合十抵住额头等待着，期望唐晓翼能给一个答复。

“是啊，我很在乎他们，希燕、于飞飞和林鹰，他们任何一个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你也是…”不知是找不出理由回答，还是已无体力支撑，唐晓翼的这番话显得极不真实也不诚恳。

他不愿承认，温莎在他的心里一直是排在最末等的。从前本就没多少分量，如今这样更是让唐晓翼提不起好感。那人为了活着做的、藐视甚至践踏原则的事情，只让唐晓翼厌恶至极。

绮纨之岁的人儿总是有无端的自信，他以为自己的眼睛可以看到宇宙万物，因此他坚定不移地觉得温莎的悲剧是那人咎由自取。他固执地认为，温莎所说的一切都是无理取闹。

于是他走了，跌跌撞撞跑出生命城。很巧，在他离开的第二天，海龟岛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暴雨。乔治说，那时候大雨疯狂地从天而降,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来。不少地势低的地区被洪水淹没，其中就包括尤加特拉希生命城。当救援人员赶到时，那儿已无生命迹象，他们唯一的收获是一个样式考究、被泥水湿透了的日记本。第一面的文字由墨水书写，笔迹晕开温莎二字依稀可辨。

得知这个消息时，唐晓翼只觉得脑中有一部分记忆被强制清空了。那处空缺被强制塞入什么冰冷而粘稠的东西，一阵一阵的钝痛。他木然地接过乔治递来的东西，听他缓缓讲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眼前人翘起的红发像是对自己无声的指责，入耳的一字一句都如同钉子将唐晓翼的心肝扎透。但他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待对方结束陈述后，径直起身扬长而去。乔治也没有挽留，仅仅注视着，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里。

夜幕低垂，落花无声。月光如流水一般，穿过窗户静静地泻在房间里，将桌面点缀得斑驳陆离。唐晓翼靠在桌边，一页页翻看着，修长指尖划过纸面停在页中。字句间并无呼天抢地的控诉，也无阴郁恶毒的咒骂。可分明是夏夜，唐晓翼读着读着竟觉得周身如雪虐风饕般寒冷。原来啊，他认为的心心相通，都只是那人单方面的迎合。他从来没有走近温莎的世界，反倒是那位高贵的小公爵放下身段为他着想。

他将温莎的日记读了千百遍，以至于到最后，温莎过去每一日的心情都被烙在了他心底。

以至于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与那本日记葬在了一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