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章二 过去

飞机开始下降，隐隐的失重感伴随着耳膜胀痛让邢沣不自觉闭上了眼睛，那张美丽而温婉的脸庞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张让他难以忘怀，甚至痛彻心扉的脸庞。

记忆中永远都是艳阳高照的酷暑，在那个年代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的网络通讯，少年们的交友范围仅仅局限于自己周围的人以及自己周围的人的周围的人。往往就是三五好友伴着绚丽的阳光，伴着翠绿的道路两旁，伴着湖水、伴着微风，伴着一切记忆中美好的东西挥洒着青春。

年少的封月志与邢沣背着帐篷比赛爬山，光着膀子比赛吃西瓜，路过烧烤摊来两串土豆，遇到拦路的小混混打两场说打就打的架——当然，打不过还是要跑的。

直到有一天，封月志笑嘻嘻地对他说“我介绍一个美女给你认识，我发小”，邢沣才知道，原来封月志除了女朋友外，身边居然还有一个叫做发小的姑娘。

然后，孙涵伴着一身碎花连衣裙晃着光滑的小腿就这么出现了。邢沣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只记得那天的阳光仿佛涂上了五彩的颜料，美丽地让人过目难忘。然后才是封月志那猥琐而促狭的笑，以及，不远处那双灵动地仿佛世界都在里面翩翩起舞的眸。

于是，爬山比赛被取消了，吃西瓜时也不能光着膀子了，路过的烧烤摊一定吃得老板笑逐颜开，遇到的小混混，也不是以要零用钱为目的了。一切都变了，变得邢沣触不及防却又甘之如饴。

无数个傍晚，支走封月志后，邢沣全部的耐心都用在了孙涵的过去，过去里封月志和她都年幼失去双亲，他们的爷爷经常会为了什么事情吵得翻天覆地，她所有的过去都有一个叫封月志的猥琐而逗趣的小子，却没有一个叫邢沣的少年驻足眺望。直到有一天，邢沣鼓起出生以来所有的勇气简直就是用扔的递出了生平以来的第一封情书后，新世界的大门从此为他开启了。

本来他以为自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运的男子，他有自己最爱的姑娘，有相伴左右最信任的兄弟，甚至在高三时，他已经准备好与爱人报考家乡的同一所大学，一起经历人生中所有的如意与不如意，一起笑看封月志所有的耍流氓与被耍流氓。

也许，这就是自己最想要的未来。

但未来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想要就变成梦中的模样。

记不得从何时开始，封月志的爱好从足球与青涩的姑娘变成了跑车和妖艳的女郎，更记不得孙涵温柔的眸子里何时涂上了抹不去的担忧与彷徨。邢沣无数次为了孙涵与上门要债的男子打成一团，而身边最亲密的战友却坐在不远处的豪车里叼着雪茄，搂着姑娘，眸子里散发着陌生的冷血与不屑。

他永远都记得封月志那句彻骨的咆哮“我就不应该将这个婊子介绍给你这个弱智认识”

也许，封月志是对的。

孙涵的父亲早年染上赌瘾，败尽家财还欠下高利贷最后拍拍屁股得了精神病安逸的住进了康复中心，最后死得可笑，母亲绝望中丢下自己的女儿远嫁国外过上了全新的生活。封月志的父亲早年发家后有了外遇被妻子发现，后者负气出走不幸遇害，前者悔恨万分选择自缢。同样失去了父母，同样被爷爷幸苦养大，甚至仿佛是命运的安排，他俩的爷爷刚好是故交，虽然时常争吵，但封爷爷依然时常周济着幸苦度日的孙爷爷。

相似的童年，故交的长辈，甚至只要孙涵嫁给封月志，家里欠下的高利贷封家随时可以轻松偿还，他俩才应该是天生的一对，而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局外人。

所以，当邢沣无意中遇到封月志搂着孙涵从高级酒店的大门内写意地走出来时，他没有一丝愤怒，他只是微笑着和他们问好，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在某个街角相遇。只不过，邢沣做不到那么写意，那么潇洒，于是他在高考后没有选择当初约定的大学，而是远走他乡，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开始自己陌生的人生。

直到这则留言之前，邢沣都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孙涵，但是，也许没有这么简单。

飞机落地时剧烈的震动将邢沣从回忆里拉到现实，一切爱与不爱，恨与悲伤都是过去，而即将迎来的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在。

与此同时，千江市火葬厂内。封月志一头长发在猛烈的晨风中张扬翻飞，他身边站着一位身材婀娜，性感妩媚的俏人儿。

“亲爱的，你穿这身西装真帅”

封月志将手里的雪茄弹出老远。

“这叫丧服宝贝儿”

“咯咯咯咯咯”

女郎笑得花枝乱颤。

这时，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已经陆续到齐了。来的基本都是些年逾花甲的老人，他们有的是封老爷子封源的朋友，有的是曾经的战友，还有一些就是院子里经常在一起打麻将的老玩伴。

唯独该来的没有来。

孙老头孙有孝与孙涵。

封月志有些疲惫的扬了扬眉，毕竟连续守夜七天几乎要到他能承受的极限了。然后轻轻拍了拍身旁女伴的屁股，后者识趣地将整个站台交给了今天的主角。

在接到葬礼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吊唁稿后，封月志清冷的眸子里瞬间就充满了哀伤。他郑重地将翻飞的长发束在脑后，用极度悲伤，强忍哭泣的声音缓缓道

“各位长辈，谢谢大家不辞幸苦前来参加我的祖父——封源的葬礼。想必各位长辈都知道，我封月志从小经历家庭变故，是祖父一手将我带大。我能有今天，离不开他老人家的悉心栽培与谆谆教导。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尽孝道，他老人家就驾鹤仙去了......”

说到这里，封月志低下头哽咽两声，滚滚清泪漱漱而下。

“唉，好孩子啊，真是可怜，小小年纪父母就去世了，现在唯一的亲人也走了，真是难为他呀”

“是啊，这孩子真不容易”

“啧啧，封月志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听话又乖巧，模样长得又俊，我要是有这样的孙子，死了我也觉得值”

台下的老人们均被封月志无比悲痛的演讲感动，有的甚至两眼泛红，长吁短叹起来。

少时，封月志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又缓缓道

“只是，今天我最尊敬的长辈，也是我祖父的至交孙爷爷没能到场让我内疚万分。虽然祖父是在与孙爷爷争吵过后突然去世的，但是我很清楚，这一切都与孙爷爷没有任何关系，法医也证实了这一点。是我这个晚辈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没有安慰好孙爷爷，导致他老人家伤心过度，身体抱恙，实在是我之过”

说完封月志又哽咽起来。

此话一出，台下纷纷交头接耳。

“什么！原来还有这个事儿啊，我说今天孙老头与他家丫头怎么没有来，搞了半天他有责任啊”

“不要乱说，这事儿法医都说是意外，只不过这孙老头也是过分了一些，怎么着也应该来的呀”

“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唉，也难为封月志这么懂事，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这样的了”

“死人面前不要嚼舌根子不知道？”

封月志悲伤地看着台下种种，眸子里一抹清冷一划而过。

“开始吧”

说完封月志就转身面朝火葬大厅，他一把将洋洋洒洒几千字的吊文揉成一团隐蔽地扔到了身边的垃圾桶内，然后终于翻了一个白眼。

妈的智障。

这一刻，台下所有人都噤声了。火葬大厅内，传送带开始工作，封源的遗体被裹在一层白布下缓缓送进了焚化炉里，关于他此生所有的过往都已成灰，所有的种种都已是前生，他唯一留下的是一个叫做封月志的孙子，以及，一枚藏到深处的血色宝玉。

“你很好，只有你最像我，我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你”

这是封源临死前对他的孙子说的唯一一句话。

当时封月志皱着眉头还没来得及询问什么，爷爷就断气了。一切来的那么突然，快地迅雷不及掩耳，快地让他没有任何准备。

眼见火化开始，妖媚女伴一双漂亮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踏着高跟鞋、踩着小碎步叮铃铃跑上台一把抓住封月志的胳膊，又向台下抛出一个象征着女主人的媚眼，嗤笑着小声道。

“亲爱的你真棒，奥斯卡小金人该给你哒”

封月志闻言耷拉着双眼皮没有说话。女伴见状胆子大起来，撅着下嘴儿开始撒娇。

“老头子可算死了，我为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待会儿你要补偿我”

封源一直就不喜欢她，很不喜欢，非常不喜欢。但在下一刻，一双刀割般的双眼带着恐怖的上眼白直愣愣地盯向了她。

“滚”

那一眼使女伴全身打颤，被喜悦冲昏的大脑此时瞬间想起了什么，赶紧依言强行拖着僵硬的身体迅速走下台，她不敢再说一句话，不敢再有任何表情上的波动，甚至，不敢表现出哪怕一丝不同寻常。

她以为自己已经摸清了那个男人的脾气，但现在才发现是自作聪明而已。

“呼”

台上，封月志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此时才多了一分真正的哀伤，疲惫至极甚至有些迷离的脑海中一些片段呼啸闪现又迅速消失。

“阿志，你和爷爷小时候一模一样，又聪明，又俊俏，等你长大了不知多少姑娘哭着吵着要嫁给你。当年爷爷也是一位潇洒的公子哥，若不是这么早遇到你奶奶，不知要欠下多少风流债”

“阿志啊，人就是这样，又贪心，又怯懦。当了婊子又想立贞节牌坊，真是可笑”

“哭什么！非要像你那个没出息的死鬼老爹一样么”

“阿志啊，我的儿子没啦，我要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你”

“阿志，来，爷爷好好看看你”

爷爷。

封月志皱着眉低下了头。

突然，他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天。此时太阳已经当空，碧蓝如洗的苍穹白云缭绕，干净如同婴儿的瞳仁。

封月志的嘴角渐渐勾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微笑。

你来啦。

与此同时，千江机场。

邢沣等待许久后终于拿到了自己托运的行李。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用血丝满布的双眼平静地望着同一片蓝天，也微微一笑。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