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戟录 7、仗势之犬，马前之卒1

“白猪，俺家掌柜的说啦，十二张大饼，不能再多啦！”壮汉的家门口，一个伙计瑟缩成一团，隔着门子喊道。

“滚！”屋内响起壮汉的骂声。那伙计低声骂了一句，悻悻的离去。

那壮汉姓白，单名一个猪字。贫苦人家，多起贱名，以祈消灾避难、长命百岁。

那晚白猪在林中狩猎，意外获了一只老虎。他将老虎洗剥处理干净，虎肉留着自家用，虎皮准备卖给屯子西头的姓仃的货商。这样一张完好的虎皮，少说也能换来三吊钱，如此一来，来年开春家里的米面开支便有了着落。想到此，白猪不禁喜上眉梢。

不承想，屯西的仃货商刁钻滑头，奸诈似驴，人们送他一个外号——仃驴。仃驴仗着本屯只有他一个货商，将白猪的虎皮的价格压的极低：十个大饼换一张虎皮，折合成钱，连半吊都不到。

白猪脾气火爆，闻此卷了虎皮骂骂咧咧地扭头便走。刚走到家中没坐上一会儿，仃驴便派跑腿儿的伙计再来讨价还价。白猪听了心烦，一个“滚”字就给打发了。

白猪思量，屯里人穷苦，虎皮这等奢侈物件卖不出好价钱。不如往西去雪城里找买主，雪城乃繁华去处，在那里能卖得十吊钱也未曾可知。

雪城乃是雪郡的郡府所在。因边塞六郡连年迁徙，故郡府也随之搬迁，并无固定的房屋城池。即便是大兴土木建设一番，来年亦会被秋郡接收。故雪城虽名中带“城”，实则是一片连绵的帐房，并无砖瓦。

白猪计议已定，便收拾行囊，备足干粮清水，于次日天刚亮时分启程。一路西行，路过茫茫荒原戈壁，常常几十里不见人烟。路上免不了餐风饮露，卧雪眠霜。饿了渴了便在路边吃干粮喝水，晚上就以地为床，以天为被。

每到黄昏，白猪须得找足木柴，在天黑之前生一堆火，不仅是为了取暖，更是为了抵御豺狼虎豹。这火得烧得旺，烧上一整夜，直到次日天明方能熄灭。如果半夜里柴尽火熄，那是极度危险的。届时四周漆黑一片，一时又找不来柴禾点火，万一有什么猛兽前来造访，便是凶多吉少。这荒原戈壁虽人迹稀少，却是各类猛兽的栖身之所，丝毫大意不得。一个疏忽，也许就会命丧途中。

白猪出门之时，从家里带了把砍刀出来用作防身。人在荒原赶路，手无寸铁如何能行？每每晚上睡觉，白猪都紧紧攥着刀柄，以防不测。

此行有惊无险，三日后，白猪终于到了雪城。经过一番打听问询，找到了城内的一家当铺。

掌柜的眯着眼端详着白猪带来的虎皮，只见虎皮完整无缺，无刀划枪刺的破口，毛色鲜亮，乃是一等的货色。再看站在店里土里土气的白猪，心知这是没见过世面的主。便故皱眉头，露出挑剔的神态，道：

“此张虎皮虽然质地不赖，只可惜太小了。若要我收，最多二十吊钱。”

白猪是个憨厚之人，不知道坐地起价，一听掌柜给的价钱比自己预期的多上许多，当即乐不可支：“好！就二十吊钱！”心里寻思：“二十吊钱，足足抵得上一家子半年的开支，这趟来得值！”

掌柜一看这架势，心里暗道“看来钱给多了……也倒奇怪，这泥腿子得是多穷，二十吊钱就把他乐成这样……”但话已出口，不能再反悔。做生意最重要的便是一个信字。当即吩咐帐房收货交钱。

突然门外一人大笑着走进店来：“哈哈哈，吕掌柜果然奸诈似驴，上次我从你这儿买的那张虎皮，足足收了我两百吊钱；现在用二十吊钱就把人家给打发啦？”

吕掌柜面色尴尬，却又不敢动怒，只得陪笑道：“不敢，不敢……汪总管今日如何有空光临小店……”

进来那人看了一眼白猪送来的虎皮，旋即怔住。伸手抄起虎皮铺展开来仔细打量，吕掌柜不敢阻拦。汪总管啧啧惊叹：“此虎非凡虎，乃是‘上树虎’。寻常老虎虽在山林间蹿越如飞，却不会上树。此虎则不然……”

“对对对！大人好眼力！小人便是亲眼目睹了此虎上树！”白猪见汪总管竟一看虎皮就知道此虎能够上树，不禁惊奇万分，忍不住插了一句。

白猪话音未落，汪总管身后的亲随便大声斥骂道：“汪大人的话是你想接就能接的吗？现在你是在叫‘大人’？我不想看见第二次。”过了片刻似乎仍觉得不解气，接着说道：“他妈自己没点数？”

说话的人名为芫仙洞，坊间风传，他是汪总管的私生子，因早年间汪总管将其藏于山洞之中，洞口长满了芫荽，有感于此，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白猪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被这么一斥，不禁惶恐，期期艾艾不知该说些什么。白猪心中不解，暗道：“不能叫‘大人’那该叫什么？难不成得叫玉皇大帝、天王老子？”

汪总管身后的另一人冰冷而又不失克制地说道：“以后请注意自己的身份和说话方式。”白猪偷瞄了一眼这人，这人大脸盘子上点缀着俩小眼睛，塌鼻梁，一脸雀斑好似大饼上的芝麻。

“算啦，芫仙洞，流莹！我时常教导尔等，对待下等人，要和善。我说过的话你们忘了吗？”

“小人不敢！”芫仙洞和流莹二人恭恭敬敬地答道。

汪总管虽官居雪郡的总管，实则不过是郡守的管家。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汪总管体会的最深。雪郡的郡守雪厉，性情如同是晴天的霹雳，不管哪儿不对他的意思，即便是鸡毛蒜皮般的小事，也必惹得他当场发作。一旦发作，轻则呵斥辱骂，重则一顿毒打。若敢反抗丝毫，则即刻关押牢房用刑，针刺鞭打，诸般折磨，样样不会落下。

雪氏部族素来强悍，除了雪厉之外，雪氏的其它族人、家眷个个也都不是好伺候的主。长年累月下来，汪总管的性格产生了两大畸变：一是媚上，对各位主子极尽谄媚讨好之能；二是欺下，自己从上边受到的气，也都得传到下边去。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长此以往，汪总管的亲信随从个个也都是这幅德行。

汪总管摩挲着虎皮，狐疑地看着白猪，道：“‘上树虎’敏捷异常，尔是如何将它擒获？”

白猪虽没见过世面，却也不是傻子。刚才被芫仙洞和流莹这两条狗腿子呵斥了一番之后，便学得聪明了。他看汪总管端着架子拿腔捏调，便知此人是个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之徒。对这等人越是捧着，越能讨他欢心。白猪躬身哈腰，谄笑着道：“小人仗着大人的神威，方擒得此虎。”

汪总管一怔，没料到眼前这汉子虽是一身土里土气的乡野村夫的装扮，却也能说出如此悦耳动听的言语，当即哈哈大笑，又问道：“那，尔又是如何做到不伤虎皮，便将此虎擒下？”

白猪阿谀奉承之话说得口滑，顺嘴说道：“小人模仿大人之威武，徒手便将此虎打死。”

“啊哈哈哈哈哈……”

汪总管开怀长笑，方才呵斥白猪的芫仙洞和流莹二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看白猪的眼神也和善了几分，而不似方才那般不屑。

汪总管拿了虎皮，亲切地拍了拍白猪的肩头，说：“此虎不同于凡虎，乃是‘上树虎’。其身上花纹与一般老虎不同，故本官能够识得。尔能猎到‘上树虎’，也算是有本事。随我来”。白猪躬身跟在汪总管、芫仙洞和流莹三人身后去了。吕掌柜眼看着一桩好买卖被搅黄，煮熟的鸭子不翼而飞，惮于汪总管的威势，只得一言不发，自认倒霉。

汪总管带白猪来到自己帐中，白猪瞟见帐中挂了好几张虎皮。汪总管命人把挂在大帐正中的那张虎皮挂在别处，将新收来的虎皮挂在大帐正中。自己坐在那张虎皮前的交椅上，对白猪说：“本官看你是个可用之才，日后跟随本官，如何？”

白猪原本惦记着自己卖虎皮的钱，见这位大人似乎没有给钱的意思，暗暗焦急，不知该如何开口。此刻一听自己即将受到重用，心中一阵感奋，躬身道：“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汪总管满意地点头，又问：“虎骨虎肉之物，也在你家吧？”

白猪听他如此说，心知大人有用得着自己之处，便踊跃地回答“在家在家，大人若要，小人即刻取来。”

汪总管道：“嗯……不错。借你一匹良马，尔速速给本官取来。”

白猪干脆利落地答道：“是！”，转身便要出去。

汪总管：“且慢！本官怎能白要你的。”

白猪：“大人说哪里话来……”

汪总管：“来人！笔墨伺候！”

汪总管在一个牌子上写下“为公之家”这四个字。此牌子长不逾尺，宽约六寸。虽是木制，倒也精美。

汪总管：“拿去吧！挂在你家门口。”

白猪虽心中不明白，但料定此物既是大人亲笔所书，必定极为贵重。当即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牌子。

汪总管：“本官念你一路辛苦，特派芫仙洞和流莹二人跟随左右，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白猪心下感激，拜了三拜出门领马去了。

白猪出门之后，汪总管唤来芫仙洞和流莹二人，叮嘱道：“你二人跟随那穷汉，到他家取来虎骨虎肉与我。看紧些，谨防他半路逃跑。若不从时，便打得他皮开肉绽！”二人躬身领命，各领了马匹去了。

汪总管年逾五旬，却妻妾成群。面对娇妻艳妾，屡屡感到力不从心。听闻虎骨虎肉可以壮筋骨、强腰肾，是以吩咐白猪速速取来。想来这‘上树虎’的功效必定比寻常老虎更佳。

白猪、芫仙洞和流莹三人骑马出了雪城，已是日暮时分。三人策马奔驰片刻，白猪扭头回望，一轮殷红的落日与地平线相交，雪城已然遥远。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莽莽苍苍的荒原。光线渐渐地暗了下去。路边的枯黄灌木渐渐笼罩在了夜色之中，一阵北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日暮时分，最易伤怀。白猪蓦然惊觉，自己此次来雪城，是为了卖虎皮，如今卖虎皮一无所获，还得赔掉家中的虎肉，如此一来，一家老小该如何过活？越想越是郁闷。

转念又想，汪大人是何等人物，岂会占我等小民的便宜？我给他虎骨虎肉之后，他必定会重重赏我。想到此处，心中方安。摸了摸包袱中汪总管所赠的木板，心下又觉愧疚：“汪大人赠我‘为公之家’四个字，意在勉励我一心为公。而今我却对自家的私利念念不忘，真枉费了汪大人的一番栽培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