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戟录 6、腐儒弄墨，壮士屠虎

秋城以南，有一处陡峭的悬崖，名为极乐崖。从悬崖开始，有一条深谷向南绵延数百里，名为芳菊谷——因谷中生满菊花而得名。每到秋季，谷中菊花怒放，花香随着秋风飘散，便是站在极乐崖顶之上亦能闻到。

初秋的一个晚上，夜色清新如洗，微风阵阵，月色皎洁。一位二十上下的青年站在极乐崖上，吹着一根玉箫。风吹得他长发微动，衣袂飘然。玉箫的声音宛转悠扬，似叹息，似倾诉。

良久，箫声止歇，青年将玉箫系于腰间，走到一张石案旁，蓦地拿起案上长剑，唰地一声拔出剑来，手腕回旋，舞出一个剑花。长剑的剑身被月光照耀，闪动着零碎的光。青年随手一送，剑尖已点入石案上的一个酒坛之中。剑尖触酒，发出“咚”的一声，清脆悦耳。未及片刻，他长剑上挑，带着一缕酒水从剑尖向剑柄流动。长剑圈转，剑尖已轻触青年的嘴唇。剑柄斜朝上方，那缕酒水原本已流过剑身的一半，此刻又重新流回剑尖。青年喉头微动，饮下这缕美酒。唰地一声，剑又入鞘。

青年拿起案上毛笔，抄起砚台将其内墨汁泼向夜空，手挥毛笔，在墨汁悬空的刹那将毛笔蘸满。余下的墨汁尽数落入深谷之中，淋漓地溅洒在谷底的秋菊之上。青年提笔在案上铺好的绢帛之上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地写道：

花香似潮动，

月色悄无声。

谁能解我意，

唯有笑秋风。

一诗作罢，青年随手将毛笔掷在石案之上，长啸一声，飞速而去。

半途之中，他感到口内似有淡淡血腥，不禁苦笑：这次剑尖又戳破了嘴唇。自己独创的这招“长铗饮酒”尚未练至炉火纯青，不是酒水淋到脸上，便是把嘴唇戳得流血。更有甚者，有一次由于月色昏暗，看不分明，长剑差点划伤脖颈，险些自戕而死。

此青年是秋郡内一个殷实之家的独生公子。他姓萧名清，但人们都叫他箫剑笔——因他酷爱箫、剑、笔这三样。

箫剑笔回到庄中的书房里，翻开自己所著的《秋国史传》书稿，面露得意神情。秋国的国史名为《秋国史》，由宫廷史官所著，他一介在野乡民，虽家境殷实，却也无权私自为秋国写史。但此人自恃才高八斗，立志名垂竹帛，便欲著书立说，写一部《秋国史传》。它日此等煌煌巨著付梓刊发，他箫剑笔必得天下扬名。想到此处，愈发得意洋洋。

就在这位秋郡的富家子弟舞文弄墨之时，极北之地的雪郡，一户穷苦之家正为冻饿所苦。此时秋郡仍是初秋，雪郡已被茫茫大雪所覆盖。

按当年秋雨所定之政令，秋郡连年外扩，六郡连年外迁。雪郡地处秋郡正北方，如此二十余年下来，已迁至北方苦寒之地。此地除了荒漠、草原便是一望无际的松林，土地贫瘠，难生五谷。四季之中，冬季尤其漫长，好似遥遥无期，而其余三季却宛如弹指之间。每到隆冬时节，朔风凛冽，雪深数尺。风呼啸地夹杂着雪片摇曳飞舞，宛如恶魔的狂欢。

雪军虽强悍善战，在边塞六郡中除了南郡无人能出其右，但雪郡历来穷苦。北方之地由于气候严寒，物产稀少，以致民众多以放牧狩猎为生，常常居无定所，所住之处多为帐房。

这一户的帐房尤为破旧单薄，被风刮地猎猎作响。房内的一只破旧的火炉似燃似灭，显得有气无力。炉边堆满从林子里捡来的枯枝败叶，但加进炉内的木柴总是无法生成跳动的火焰，而是变成了团团青烟。

炉边紧紧围坐着五个人，哆哆嗦嗦地相拥取暖，在瑟缩中享受着炉火的这点温热之气。其中一个壮年汉子，虽身强力壮，却已有明显的白发和皱纹，给他平添了几分沧桑；他旁边的那位老妪是他的老母，老妪围着头巾，前额露出的凌乱花白头发微微抖动着，似乎也被冻得发抖；壮汉另一边是他的媳妇，同样被冻得脸色铁青；两个人之间紧紧裹着两个熟睡着的瘦弱孩子。

壮汉问道：“家里吃的还剩啥了？”

老妪答道：“瓮里有一摞饼，门口的雪地里埋着一捆菜帮子。”

壮汉叹了口气，那口气马上化作了一团白烟。壮汉说道：“俩孩儿也快饿醒了，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啥野味，这么冷的天，不吃点肉扛不住。”

老妪呵呵笑了，说：“最好打到一头满身肥油的大野猪！”

他媳妇说：“你小心点，早回来！”

壮汉应了一声，起身拿起屋角的弓箭长矛，又揣了张干硬的大饼在怀里。小心拉开帐房的门，钻了出去。外面天寒地冻，风刮得正猛，夹杂着雪的风吹到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壮汉出了门之后随即又关了门，在外面喊道：“你们从里头顶住门，莫出来！”

在听到里面答应了一声之后，壮汉扭身迈着大步向松林中走去。走没几步，他媳妇打开门将头钻出帐房外，冲他喊道：“小心狼搭肩！歇的时候背靠树！”

壮汉回首喊道：“我知道了！你快关门，莫跑了热气！”

看着媳妇关了门，听到里面顶门的声音，壮汉这才放心地离去。

此处所谓“狼搭肩”，是一种狼攻击人的方式，指的是狼人立而起，前腿离地，从人的背后轻轻地搭上肩膀。此时人切莫回头，一旦回头，立马被狼嘴咬断脖颈。在荒郊野地里坐着休息的行人、牧人、猎户尤其需注意此节。有道是“狼搭肩，莫回头；若回头，丧狼口”。

前几日屯子里有一年轻人上山拾柴未归，众人四处寻找，最终找见他被狼啃得血丝呼啦的尸身。屯子里的老人推断，咬死人的应该是一头独狼，若是群狼，尸身定会被啃食地一干二净。按常理说，一个年轻男丁，不太可能被一头独狼轻易咬死，因此屯里人说这年轻人八成是遇上了“狼搭肩”。年轻人的脖颈上，赫然是被狼撕咬过的痕迹。

由于此件惨案，壮汉的媳妇特地提醒了他一句。壮汉独身一人，在阴沉的夜空下迎着漫天风雪闷头前行，任由纷纷雪片落在身上。听着自己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壮汉心里嘟囔着：“这个败家娘们，本来火就不旺还再开一次门，傻的不轻……”

过了一会儿又想：“狼？狼有啥好怕咧？想当年俺年轻的时候，就弄死过一头。”

十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性烈如火、体壮如牛。一次打猎晚归，夕阳已落至林稍，染得一片金黄。壮汉扛着一头死鹿大踏步往家走，走至半途总觉得背后不自在，似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蓦地回头，见一只瘦骨嶙峋的狼跟在他身后，嘴滴馋涎，目露凶光。壮汉一看火了：“这是俺打下的鹿，你瞅啥呢瞅？”狼见壮汉回过头来，不再往前走，但也并不离去。壮汉砰地一声摔下死鹿，弯腰捡了根树枝朝狼掷过去。树枝质轻，飞不了多远便失了力道，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狼看那人拿东西扔自己，龇牙咧嘴，发出恐吓之声。壮汉一看这情形火冒三丈，咒骂着朝狼冲了过去。狼也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那壮汉扑去。

狼扑到壮汉跟前的一刹那，壮汉一把抓住狼的一只前腿，借着狼往前扑的劲道一扭身狠狠地把狼甩在了地上，之后一脚踩着狼，手上运劲，咔嚓一声，狼的那条前腿竟被生生拽了下来，血迸地满地都是。那日壮汉的猎物不仅仅是一头死鹿，又加上了一只血肉模糊的死狼。

不觉间，壮汉已经深入松林。满地的雪把松林间映得一片惨白。松林之中空空荡荡，他左寻右找，哪里寻得着半只猎物？隆冬时节，万物凋零。飞鸟走兽，尽皆遁影。寻觅良久，无丝毫所获。见前面的一棵树比周围的树粗上许多，便走将过去，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歇息。

未坐得片刻，忽然几小根干枯树枝落到壮汉跟前。正诧异间，惊觉身后的树簌簌地微微颤动，树上积雪纷纷抖落。抬头一看，壮汉吃了一惊，头皮嗡地炸起：一只斑斓猛虎栖于树上。猛虎的一双虎眼直勾勾地盯着树下的壮汉，口中发出嗷呜嗷呜的吼叫。

虎乃山林之王，虎啸深山，百兽震恐。壮汉被这虎啸之威所震慑，直吓得瘫软在地，手脚不能使唤，把昔日徒手杀狼的威风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世代狩猎，老虎上树之事从未听闻。

那斑斓猛虎从树枝上起身，爬到了树干，尾朝上，头朝下，缓缓地向下爬，从容之中透着股威严气势。壮汉哆哆嗦嗦，手足俱已被吓得软了，不能发足狂奔，只得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蹭，自知今日难免命丧于此。

不料，猛虎下树之时，爪下一虚，一个没抓住，吭哧一声栽到在树下。想来是摔折了脖子，扭动了两扭便不再动弹。

面对此等变故，壮汉愣怔了半晌，眼见雪花在猛虎的尸身上越积越多，小心翼翼走了过去，摸到猛虎尸身冰凉，方知老虎已然死透。劫后余生，恍如隔世。不仅大难不死，反而有了一笔意外收获。壮汉抓起猛虎尸身勉力一举，虽觉沉重，勉强也能背负得起来。便背了老虎慌慌忙忙地出了林子赶往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