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戟录 5、悔不当初，覆水难收

夜半时分，南忠独自一人枯坐于书房，想着爱儿惨死，想着秋钟飞扬跋扈的神态，心中悲怆难平，恨意难消。他长叹一口气，想将心中这股烦闷之气吐出，却没有丝毫效果。

何以消愁？不如……写日记吧。

念及于此，南忠拿出绢帛、笔墨、砚台，写了起来。这一写，倒是酣畅淋漓，连他的老上司——秋雨也卷带着骂了进去：

“秋雨匹夫，生儿不肖。只生不教，实乃可笑。

秋钟小崽，老夫想打。左右开弓，啪啪啪啪。

剥削压榨，无休无尽。如何是好？学多线程。

让我跪地，你却离去。好不嚣张，涡日恁酿。”

洋洋洒洒的狂草占满了整张绢帛。写罢，南忠心中平复了许多，困意涌了上来。南忠麻溜地脱了衣服，钻进书房里的那张小床上的被窝里，心中竟感觉有一丝快意。他迷迷糊糊地干笑了两声，很快便沉沉地睡去。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南忠不知所云地骂了一声，之后须发凌乱地钻出被窝，光着身子甩着鸡鸡在书房里踱步——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他自言自语道：“刚才我骂谁来着？对！骂的是秋钟这个小龟孙儿……”

“爹，吃早饭了！”

窗外响起了小儿子南釜的声音。南忠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南瓦，小儿子南釜。南瓦死了之后，南釜成了他的独苗。

“好，你先去，我速速便到。”

“是！”

南忠三两下穿好衣服，临走前目光瞟到了摊在桌上的那张绢帛，觉得就这样放着未免也太招摇了。于是将它叠成一方，夹在了一本折子中，之后便出了门。

接下来的几日，南忠心中的悲愤渐渐散去。小儿子的聪明可爱更是让他明白，在这人世间，除了丧子的悲痛和秋钟的臭脸之外，还有诸多值得留恋的美好。

一日晚上，南忠早早就寝。他虽有妻室，但每晚总是独居于书房。自有了小儿子之后，南忠便独自一个人睡。毕竟人老了。正所谓“服药百颗，不如独卧。”对他而言，独卧是最好的补品。也正因如此，他虽年过六旬，但是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威风不减当年。

睡到中夜，南忠突然转醒，猛地坐起。他脑海里想起了一件物事：日记！南忠不顾赤身裸体，狼狈地在书桌上翻找，之后颓然坐在了书桌旁的椅子上，呆若木鸡。

原来，上次南忠为了泄愤所写的日记，被他无意间夹在了一本定期汇报的折子里。而这本折子，前两天被送去了京城。

大秋帝国律：凡本朝臣工，需当一月汇报一次。如此是为了督促大臣们，防止他们惰于政务。当然，这样的政令往往形式大于实际。有的汇报写得敷衍了事，潦草不堪——反正俸禄就这么一点，谁给你干这干那的；有的汇报写得夸大其词，把三分的事写成了十分。

折子已被送出去两天。送折子的驿卒应已到了秋郡境内，拦截已然无望。南忠枯坐半晌，面如土灰。他心中思潮起伏：

“嗟夫！写个P的日记！”

南忠分析，此时无非两种可能：一，倘若日记没被发现，则万事大吉；二，倘若日记被发现了，则万事皆休。届时，秋钟必定震怒，定要杀得南氏部族不留一人。

想到此处，南忠心中恐极，忍不住簌簌发抖。他强自镇定，幻想着此事尚有转机：

“何须如此惊惧？秋钟会放过老夫亦未曾可知。老夫对他如此出言不逊，他却偏偏不以为忤，这不是更能体现出他的仁慈吗？也许秋钟会利用此事，彰显自己的大度，我南氏反而无事。”

南忠知道，这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秋钟心胸狭隘，事情一旦败露绝不放过自己。南忠开始后悔，为何那晚写日记之时措辞不委婉一些，委婉到即便是被秋钟看到，也不至于动怒。

“天亡我南氏啊……”南忠心灰意冷。

“爹，吃早饭了！”

南忠的小儿子又来喊他吃饭。他这才恍然，不觉间天已大亮。他朝油灯吹了口气，想吹灭油灯，只觉得使不出力气，吹了三次才将灯吹灭。

“好，你先去。”

南忠哑着嗓子应道。之后失魂落魄地穿衣出门，魂不守舍地吃饭，还得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吃饭的时候，南忠看着家人们言笑晏晏，悔不该当初为了一时之快意，连累得他们陪着自己共赴黄泉。想到此处，心中愧疚万分，鼻子一酸，喉头哽咽了，眼泪几乎要流出眼眶。于是急忙低下头喝粥遮掩。

惊惶恐惧之中，南忠对秋钟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他甚至觉得秋钟并无那般可恶，是自己苛求太多。当今世道，人各为己。秋钟作为君王，为自己家国谋利乃是理所当然。盼他体恤臣子辛苦、顾及外郡利益，无异于与虎谋皮。

食不知味地吃完饭，南忠匆匆地回到书房。关了门之后，坐在椅子上以手抱头苦思半晌。最终，他恭恭敬敬地朝南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说道：

“愿上天垂怜，保佑我南氏部族度过此劫！”

此事虽然关系全家生死，南宫却无能为力。只有求助于上天了。

秋城，宫殿内。秋钟坐在书房里的案子前，案上是一堆奏折。秋钟随意拿起一本翻了翻，之后便扔在了这堆奏折上。这种汇报奏折他几乎是从不细看的。他正要吩咐书吏将奏折搬进书库封存，忽听得“喵~”的一声猫叫，秋钟抬头一看，脸上顿时满是喜色。

“小花，来来来~”

他从袖中拿出一小块奶酪，朝着小猫晃了晃。小花闻到了奶酪的香甜气息，跳上了书桌，叼走了秋钟手中的奶酪。

此时，他的另一只猫——小球也来了。看到小花嘴里叼着的奶酪，小球噌地蹿上了书桌，和小花抢了起来。

“哈哈哈……”

秋钟看着两只猫在桌上翻滚争夺，乐不可支。正斗间，小花把书桌上的那堆奏折拱到了地上，奏折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

“贼猫！”

秋钟嘴上骂着，却并不生气，反而是一脸宠溺。他边弯腰捡奏折边看着两只猫打架，忽看见混杂在奏折中有一方叠好的绢帛。他心生好奇，捡起打开一看，一整张全是龙飞凤舞的狂草，就如同是画符一般。他不明白奏折里怎会夹带此物，琢磨半晌，未明所以，便将这张绢帛随手扔在一边。

且说南忠这边，整日寝食难安，心中惴惴，生怕看到秋国的大军压境的场面。在家人面前却又要极力掩饰，不能露了马脚。日子一天天过去，秋郡那边毫无动静，他却愈发不安了，总以为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他心中的疑虑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这件事反而成了他的心病。

他时常想：“倘若我南军实力不亚于秋军，老夫还怕个鸟来，当着秋钟的面大声辱骂于他亦不在话下。可如今，我南氏说得上是寄人篱下。南军战力再强，终究战胜不了秋钟的百万之师。更何况，南郡整年苦战，熬得瘦骨嶙峋；秋郡却被养得膘肥体壮。再者，我南郡势单力孤，而秋郡可以号令其它五郡。这等形式，反不得啊！如此看来，倘若东窗事发，吾全家危矣！”

转念又想：“只是，为何过去两月毫无动静？莫非秋钟没看奏折？又或者，古语云：不动如山，动如雷震。难道秋钟正在秘密集结大军，要攻我南郡？”

南忠茶饭日减，终忧虑而死。临终前，南忠将次子南釜叫至床前，摒退左右，密告日记一事。南釜时年十四，明白来龙去脉之后惊惶无措，问为今之计该当如何，南忠已气若游丝，说：“隐忍……强兵……”，之后便驾鹤西去。是岁秋元二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