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道若长 008——无心之人

苏醒之后，苏途与初生婴儿无异，什么都不会，老和尚便教他说话、识字、读书，教他生活所必要的一切。

所幸，他天资聪慧，悟性极高，什么东西都一学即会。亦或是，他从前本来就会，只是什么都忘掉了。

他不喜欢叫他老和尚，也不喜欢叫他师父，他喜欢叫他老桃花。

老和尚也不介意，还笑着说老桃花挺好。

很快，他便发现了自己和老和尚的不同。

老和尚有呼吸，他没有。

老和尚的脑袋里装载着一生的记忆和沉浮，他的脑袋里却只有醒来之后的记忆。至于醒来之前的人生，则一片空白，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老和尚有心跳，他也没有。

他的胸膛里装着的根本就不是心脏，好像是一坨坚冰，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诡异而可怖的寒气，游走而充斥着它全身的每一粒血肉和细胞。

他整个人就是一尊行走的冰雕，他的心跳、呼吸、血脉，记忆，他身上所有异于常人的一切，似乎就是被那股子诡异而可怕的寒气给冰封了起来。

那股子寒气他无法控制，封印了他的同时，也隔绝了他与这世间的一切。

有很多次，他都因为不小心而冻伤了老桃花，这让他极为懊恼和难过。而唯一的好处，好像就是在炎热的夏天里，只要是他身处之地，都清凉如春，倒是免了风扇和空调。

他忍不住问老和尚：“我为何与你不一样？”

老和尚笑着告诉他：“这世间万物，每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你只是和其他人不一样而已。”

他能够接触到的人，只有老和尚，所以即便怀疑，也没有多想，他以为自己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日子如流水，一日老和尚在给他解释何为殊途同归的时候，他喜欢这个带着宿命感的词，脑筋一转，便给自己取名苏途。

老和尚略作沉吟，知道他那点小心思，也不揭破，反而笑着说道：“苏醒的旅途，如此甚好，甚好！”

从此以后，他便叫苏途。

老和尚曾告诉过他，在他百年之后，这桃花山、桃花寺都要传到他的手中，而桃花寺历代的寺主，也都会继承桃花的名号。

桃花老和尚就罢了，他可不想被叫做桃花小和尚。他连和尚都不愿意当。

老和尚视他如己出，对他极好，但却严厉禁止他与任何人接触，甚至不允许他踏出寺门一步。

他不明原因，但很听话，整日里唯有与寺庙里那千册藏书相依相伴。

小小的寺庙，好像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也是囚禁他的牢笼。对于外面的世界，他一无所知，但充满了向往和幻想。

后来，老和尚经不住他的再三哀求，便答应他可以在深夜里离开寺庙，在这满山桃林里逛荡，但绝不允许他踏出桃花山一步，也绝不可以和任何人见面。若是碰到外人，必须立即隐藏起来。

桃花山上漫山遍野种着千瓣桃红，每到桃花盛开的时节，整个桃花山，似落满了粉红色的雪，整个天地都变成了粉红色。

那时候的他总是喜欢拿着一本书，挑着一盏灯，孤身一人，寻一株满意的桃树，爬上去，挂好灯，静静地读书，抑或是像个幽灵一样从深夜随意逛荡到天明，不知疲惫、不知倦怠。

然后有一天早上，他在桃花林里碰见了一群前来赏花的人，他发现了自己不仅仅是和老和尚不同，而且是和所有的人都不同。

他们都是活人，而他所有的体征，都证明了他只是个死人。但是活人才能拥有的五感六识他却一样都不缺。

他终于知道，老桃花为什么要严厉禁止他与任何人接触了。

他问老桃花：“我是谁？”

老桃花笑着告诉他：“你是苏途。”

他追问不舍：“苏途之前呢？”

“老衲不知，但之前的你与现在的你并无什么不同，你此刻即是苏途，便是苏途，只是苏途。”

这莫名的机锋，他不懂，只是一再地追问：“我是人吗？”

“你当然是人。”

“不，我骗我，我知道我与你们全都不同，你们才是人，而我不是，我也许只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无心之人，有何不好？”老和尚满脸心疼和无奈的看着他，他知道他早晚都会发现，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早。

“无心之人，有何好处？”他反问他，语气凄冷而又悲哀。

“无心便无情，无情便无爱，无爱便无欲，无欲便无妄，无妄便无心！可得一世安宁平静，可不受世间万法之束缚禁锢，可修成正果，超然物外。”老和尚继而说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他无声地笑了笑，却如妖似魔，脸上的神情癫狂而狰狞：“我不想，我不愿，我不信。老桃花，你苦修了一辈子，可修成了正果？可超然了物外？你没有，我虽是个怪物，但我这双眼，却可洞明世间一切善恶与光暗。我看见你因果缠身，看见你沉沦苦海，看见你执迷不悟，你去不了佛国的。而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谁，我是不是人，在我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错？我即便是无心之人，即便是个怪物，但我终究是有灵魂得，我的心可以不动、不想、不伤，但我的魂呢？你管得住？还是我管得住？还是你那满堂高高在上、千年万年都从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所谓的神佛能管得住？”

老和尚凄然惨笑：“万法皆空，惟因果不空。我劝不得你，也劝不得我自己，我管不得你的心，也管不得我自己的心。其实，我们都是执魔者，我们都在因果里轮回。人这一生啊，其实都是在自我追寻，寻根问底，寻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可到头来，又有几个人能寻到、能看穿、能看透？”

“寻不寻得到，终究要去寻找了才知道。所以，你莫要再劝我，劝我不如劝劝你自己，求佛不如求己。”

于是，他决定下山。

老和尚说他机缘未到，暂时不可下山，机缘一到，他不下山也不行。

他终究狠不下心来抛弃他，便一拖再拖，一天天的过去，那充斥着他身体的阴寒之气，不但未曾好转和消散，反而越发浓郁霸道起来。

不过幸运的是，他渐渐摸索出了一点门道，那便是可以运用自己的意志，稍加操控，只是操控的力度极为有限和微弱，但这也让他激动不已。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够将之驯服，为己所用。

一夜，他往常一样在桃花林中逛荡，因为攀爬一颗桃树，左手手心不小心被尖锐的树枝拉出了一条口子，对于一个冰雕来说，是没有什么痛感的，他也没有在意，因为伤口很快就会被他体内的阴寒之气给凝冻。

只是脖子上的琥珀挂饰不知道怎么就沾染了残留在他手心上的血迹，他更没有想到那琥珀竟然吸收了他的鲜血，然后他的脑海中就出现了一种情绪，特别明确而怪异的情绪，那情绪在催促他继续往琥珀上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