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板之虫 第二章：虫子嗡嗡响

笔记本上的第一行写着：“召令四方丨市集空巷丨玉汝于成丨母爱悠长丨谁主沉浮丨Z”。

第二行写下的字占了几乎一页纸，字数不多，但是每个字都写得很大。笔迹歪歪扭扭，需要很认真分辨才能看得明白。它不像是出自小孩那种稚嫩的笔触，更类似一个成年人用脚夹着笔颤颤巍巍写出来的东西。在一个闪念里，我甚至觉得这一行文字，是有人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姿势写下来的。

就好比——有个袖珍的成年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了我的包里，在颠簸摇晃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下了这一行字，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了出去。

那上面写着：“彳亍于路，走在干涸的万里晴空。以活水入谷，祭山内沧海。”

猴子说：“你看明白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了吗？”

我仰头干了一杯酒，重重地把杯摔在桌上：“他爱写啥写啥！我看不明白！”

猴子把笔记本翻又拿了回去，皱着眉头端详了半天，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这他娘的也不像是藏头诗啊！咱就看这刚写下的一行，我把每一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是，彳走以祭……徒以祭！这是啥意思？召市玉母谁Z，徒以祭……里头还带着个英文字母，这也不挨着啊！”

“你一个学理工的，跟我这讲究什么藏头诗！赶紧把本拿来给我，我烧了它算了！”我说着话，伸手就要去抢。

猴子把身子向后一仰，护宝一样地把笔记本抱在了胸前：“你这人咋这么糊涂呢！急什么？现在这种情况，你越慌越乱！万一这本里写的东西是对你有用的，你烧了它，谁能想出办法救你？”

我说：“那你啥意思？”

猴子说：“我今天把它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你明天等我电话！”

从我收到这个笔记本开始，短短一天时间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一连串怪事，就没有哪个是能用正常人的脑子想明白的。我知道猴子这么做也是出于对我关心的无奈之举，他是个好兄弟。可我实在是太窝火了，现在就像是被人关在一个黑屋子里边扇嘴巴，什么时候有人要打我，谁要打我，要打我的脸还是踢我的屁股，我一概猜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头窝囊。

这股火没地方发泄，我就只能撒在猴子的身上。

我拎起大衣就往外走，头也没回地给他扔下了句：“你他娘的爱死不死，到时候让这本子给祸害死了，别他娘给我托梦报冤！”

在北方，入了冬，很少能看到晴空万里的时候。外面飘着点轻雪，已经是半夜九十点钟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东北风刮得人肉皮子疼，我抬头望了望天。这天紫红紫红的，就像是静脉里边徐徐流淌的血浆。

道上不但没有人，更没有车。我一边寻摸着叫车，一边为了避开猴子，故意往远处走了将近一站地。见我喝了酒，没有一台出租车愿意跟我拼客。我正准备掏出手机叫网约车，就听跟前有个人高声问了句：“去哪啊兄弟？”

我眼前停着的是辆私家车，一台纯黑色的SUV，司机把车窗摇开了一道小缝，只露出双眼睛来，试探性地打量我，又问了一遍：“去哪啊兄弟？”

在外头活生生地冻了半个来钟头，这时候我也顾不得什么防人之心了，何况我一大老爷们，有什么坏人能惦记上我呀？顺口报上了小区的名字，我搓着快冻僵的手问那双眼睛：“去吗师傅？”

那双眼睛想也没想，摇上车窗，“咔哒”一声开了车锁，在里头瓮声瓮气道：“上来吧！”

车里面带着浓重的空气清新剂味，混着汽油味有点让人恶心，等身子稍稍暖和起来我才意识到，刚刚上车的时候忘了看他的车牌号。

万一这开黑车的是个坏人……

说句心里话，人家愿意大半夜带我一陌生人回家，我还怀疑他，这挺不是个东西的。可是老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心里边想着，抬眼看了看驾驶室里的师傅。

司机开车很专注，透过车里头的后视镜，我只能看见司机的半个下巴。司机的皮肤很白，穿了一身通红的皮夹克，刚才问我路的时候，我见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黑。

从这开车到我家得要半个小时，车子开得不快但是很稳，没几分钟，我的眼皮就打起了架。为了不至于让自己睡过头，我也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司机找话，我说：“师傅挺潮啊，还穿了件红夹克！”

司机咧开嘴笑了，他的嘴唇很红，牙齿很白。

他说：“没办法，这衣服其实我也不想穿的！”

我总觉得司机的话没有说完，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的下文，只能接着说：“大半夜还得出车，你们也挺辛苦啊！”

司机笑容的幅度和刚才一模一样，咧着嘴跟我说：“坐我这车的，你是第一个！再拉两天不拉了，反正赚来的钱也落不到我手里。”

这司机也不知道是不善言辞，还是就喜欢说半截话，和他聊了两句，他句句话都是只说一半。人家既然没心思理我，我也没必要在这热脸贴冷屁股。

这会车子也开了将近20分钟了，再加上跟外头吹了半个多钟头的冷风，我这脑袋也清醒多了。猴子说的对，遇着这样的事，光生气解决不了问题。这事说起来复杂，可是所有的疙瘩都在那个笔记本上，今天猴子把本带回去研究了，甭管他能不能琢磨出个一二三，我这边多少也得有点动作。

本里写的是什么，我可能猜不出来，但是我可以从寄本子的源头开始查起啊！明天去趟邮局，找到那个寄包裹的孙子，我他娘的非得先为我自己胖揍他一顿！

没等我寻思痛快呢，司机没头没脑地跟我骂了句娘：“淦！你他娘的没带本子上什么车？滚下去！”

我让这司机一下子给骂糊涂了：“什么本子啊……你要什么本子啊？”

司机一脚刹车停在了道中间，“啪嗒”一声打开车锁，拧过脑袋抻着脖子对我喊：“赶紧给我滚下去，没带本子你上什么车！”

都是吃肉长大的，这年头谁能惯着谁的脾气！让我上车的是你，让我下车的也是你，当我是货吗，你说卸车就卸车？别说这时候我还能有心思琢磨司机说的是什么，现在我攥着拳头就想往他的脸上砸。

拳头停在半空，迎头撞上司机的眼睛，我只觉得浑身一麻，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那司机的白眼仁跟自己的皮肤一个颜色，透着明艳的淡粉色，黑眼球混沌一片看不见一点光亮，活脱脱像是被人画上去的一样！他如今就那么直挺挺地斜趴在驾驶靠背上盯着我，随着发动机颠簸的幅度，吱吱呀呀地晃来晃去，那动静就像是在对我阴恻恻地诡笑。

开车带我回家的，是个穿着红纸壳当夹克衫的纸人！

用不着它赶我下车，我“嗷唠”一声惨叫，屁滚尿流地跑进了小区院里。我家这栋楼的单元门前，已经挂起了黄表纸串起来的一大把纸钱。电子门被人用砖头卡住，对外大开着，黑漆漆的楼道正对着刘老头出事的那个十字路口，像是垂死之人那已然了无生机的咽喉。

楼道里鬼气森森，说实话，我不敢上去。这会，我脑子里头又不合时宜地又闪过了孙健一大早上说的话：“这两天别在外头疯了，早点回家！”

不回家我又能去哪呢？

网吧？

从这栋单元楼去网吧要么经过那个十字路口，要么就得沿着马路绕过去。要是没经历刚才的那一宗事还好，现在这两条路，我那条都不敢选。

外头最少有零下三十多度，站了这么一小会，我的脚趾头就已经被冻得钻心的疼。吓死总比被冻死的强，去他娘的，豁出去了！

我一咬后槽牙，弓步、猫腰一气呵成，抱着脑袋低着头，没命地往楼上跑。心里头数着楼层，把满天神佛都念了个遍，楼道里的声控灯一层一层地亮起来，万幸，我没遇着鬼打墙，没听见死狗叫，也没有纸人从楼梯间里跳出来拦我的路。

眼看着跑到了家门口，我刚掏出钥匙准备往楼门里钻，孙健他家“吱嘎”一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险些让我撞到他家的门角上。

见着有熟人活动，我也没那么害怕了，一边拍着胸口，一面扯着嗓子就骂：“孙健，你大爷的！大半夜你不睡觉，跑这跟我玩伏击呢你！”

顺着门缝朝里面看，看不见半个人的影子，孙健反倒在我齐腰的位置探出了脑袋，两手扒在门框上，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朝我伸着下巴，瞪着眼睛，阴测测地笑：“回来啦？”

我脑袋一热，抬起膝盖就给了他一脚：“去你娘的，三更半夜扒着门，你吓唬爹呢！”

惊惧之下的人，下手是没有轻重的。孙健的脑袋，让我用膝盖顶得重重向后一仰，鲜血立刻顺着他的鼻孔淌了下来。他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扒着门框呲着牙，对我阴测测地笑：“虫子嗡嗡响……”

鼻血流在他白花花的大牙上，显得格外刺眼。看到他这个模样，我只觉得脊梁骨一阵阵地冒冷气，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什么虫子啊……”

孙健没有理我，接着梦呓一般地念叨着：“虫子嗡嗡响……”

“滚！”我嘶吼了一声挤进楼门，钻进家里，重重地一摔房门，“都他娘的疯了吧！”

隔着家门，仍能听见孙健神经质一般痴痴地笑：“虫子嗡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