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妖孽食谱 第二章 奇怪的小本2

三年后，我们举家从迁山回到北安。我仍旧在庆华厂的子弟中学就读。一九九七年我十三岁。个子差不多已经跟今天一样高了，身体也起了很大变化。那是所谓最好的坏日子。虽然身体已成熟，但是行动尚不自由。内心还很幼稚，气质常带忧郁。还不曾想过前途，对爱情也只是悸动。同龄的女生好像也好不了多少。因此也没什么喜欢的女生来填补那懵懂空白的日子。倒是天空常常飘着带人向远处走的云彩。我开始喜欢一些诗句，哲学。但多数时候，这些仍然显得不够。比起同龄人，我的口味要重得多。我想起了老金和它那本书，前几年这本书一直搁在装书的箱子底。翻过一两次，可实在没有兴趣读下去。如今，又一次把它翻出来。只见开篇第一段。老金这样做着笔记：爱你的人味偏咸，你爱的人味偏甜。两者混合加以适量料酒，烈火爆炒，可得南海脏鲍的味道。食之摄人心魄。余尝泪流满面。可叹爱人不夥矣。

回来已经一月有余，忽然心生拜访老金的念头。顺便问问这笔记的意思。对食人这件事，我是半信半疑。可你知道吗？我心底更希望这是真的。对于这个想法，我自己有些惊讶。尽力不去想它，可是渐渐有点按捺不住。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上完周六的课。路过家门，而不入。继续往东走，走过两条胡同。来到了老金家。从木头门往里看，好家伙，老金家院里的草已经有一人多高了。几只鸣虫，肆意尖叫着。老金搬走了吗？这么想着，我用脚用力踹门。第三脚竟一脚把门锁踹断了。我推开门，小心的往里走。用手扒拉开野草野蒿，用脚探索者原本是砖头铺的，而今被一层浅草淹没的路。门斗的门是虚掩着，推开进了外间屋。阳光斜射进屋子，显然是无人久矣。里间屋被暗锁，锁住了。从窗户向里看。一个空床，一个脸盆放在地上。一面镜子正对着我，我看到灰蒙蒙的我的脸。屋里的书全都不见了。老金是不在了。我倒长出一口气。仿佛见不到他才是我想要的。这时，门上的玻璃突然脱落了，可能是由于年久失修，也可能是刚才为了看清里面的情况，双手压力过大给弄掉了。我发现门是从里面用插销插住的，我可以从门外伸手轻易的打开它。我也是这么做的。我开了门。进了这间局促的小屋。那张老金常伏案的桌子还在，椅子也在。上面都落满了尘土。我站在屋子中间，环视了一圈。不觉叹口气，说了句，老金你走了。忽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墙脚一个筐里，传出一个声音回答我，还没走。我着实被吓了一跳，险些撒丫子就跑出去。不过，我来拜访老金，是早已做好心里准备的。那些可能发生的诡谲事，在我头脑里设想了几百个场景。我大着胆子，跟筐对话，我说，表舅，是你吗？筐答，是我呀，不过不是全部。我说，老金，你什么意思。筐答，你先去找个塑料袋。要不你不好把我带走。我心想，这家伙没准留了一条胳膊或者腿给我，也可能是他的头。既然要塑料袋，正好我今天没带书包，就是用手提袋子装书本的。我赶忙把袋子腾空，向筐走过来。往里面一看，果然是老金的一部分，倒不是胳膊腿，而是半副下水。心肝脾胃，很清爽，很新鲜。我说，是你吗？老金。下水说，是的。我说，表舅，你想我怎么做？下水说，你先把我带走吧。我们后面再说。我说，好吧。于是，我把老金的下水装到了我的手提袋里。出了他的屋子。回家去了。

不敢让别人看见这东西。到家我就把它藏在了煤棚里。隔天早上去上学前，我还特意跟下水打招呼。我说，舅，我去上学了。中午回来找你。下水说，好的。那天上午最后两节课是体育课，全班男生分成两伙，踢球。我作为本年级最具潜力的边锋，在沙土夯实的操场上尽情的挥洒着汗水，一场球踢下来进了两个球。本队四比三获胜。那天很爽。中午回家的时候，还没进门就闻见肉香，爸爸说今天做好吃的。端上来是白菜土豆顿猪肉。我一下干了两碗饭，吃得香。吃完了我问，爸，今天又不过年过节，怎么炖了这么一大锅肉。爸爸说的话，让我顿时后脊梁发凉。爸爸说，你妈这虎玩意，买了一袋子猪下水，就放煤棚里。也不提前说一下。我说，爸，你把煤棚的一袋子猪下水全炖了吗？爸说，是啊。一次炖了，省佐料。他看我表情不对，又补充了一句意在安慰我。他说，别怕。这天吃到明天不会坏。

下午上学的时候，我没往学校走，而是往大地走。那大片农田种着一望无际的麦子。阳光很暖和，我却周身冰冷。找到一处无人的所在，我半蹲半跪，把文具盒里的几支笔，一支支的插在土地上。双手合十，向腹中的表舅祈祷。我说，老金。这完全是一个事故，但也可能是天意。你就化粪为土吧。下个轮回，我们爷俩再见。有什么要我做的，记得托梦给我，先这样吧，挂了。拜拜。我这么嘟囔着，感觉也算是对表舅有了个交待吧。

下午的课，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忽然有点伤感，倒不是因为把表舅误吃的这件事。而是想到人这辈子真是譬如朝露，白驹过隙。轻轻的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总之，就是这类感慨。同桌男生，看我唉声叹气。调侃我道，咋了，哥们。为情所困了？

我第一次，是在一个黄昏的小考当中。当时有道题不会，心情有点急躁，忽然想尿尿。有点憋不住的感觉，忽然一紧张尿出来了。然后周身一阵舒爽，差点在课堂上叫出声来。后来看见内裤上一片黏糊糊。这就是我的第一次。之后这种情形就频繁出现。渐渐的心中也有了几个心仪的对象。其中有一个叫小美开朗妹子。我几次在心里盘算着撩一下她，一直找不到好创意。

这天，课间十分钟。我坐在位子上没动，发呆看窗外。小美忽然走过来，甜甜的对我一笑。塞给我一个纸条。说了句，给你的。我想，这是哪一出。难道小美写情书给我？我打开纸条一看，还真是情书。上面写着：如果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会不会握紧我的手。晚上放学，南门外小树林。列位看官，你不知道我少年时有多傲娇。我真不一定去。

我到小树林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一二十对在这里腻歪了。同桌看见我过来，离老远就冲我喊，找我啊？你没完啦？不就是把你橡皮咬掉半块吗？明天给你买块新的。我说，别废话，我不找你。小美看见我了，冲我招手。我在同桌惊讶羡慕嫉妒的注视中，向小美走去。小美不是一个人，身旁还有个女生。小美说，你来了就好。这是我好姐妹晓彤。你们聊吧。我说，啊？小美：啊什么啊。我走了。我跟晓彤一时有点尴尬，我不得不找点话题，于是我问：你贵姓。答：姓关。我：哦，关晓彤。好名字。我们俩往树林深处走去。这女生不如小美漂亮，但是借着月光，显得有点可爱。我们就从线性代数开始聊，直聊到草履虫的生殖分裂。这些都是书上有写的东西，但是书上没写聊这些的时候何以要牵手亲嘴。

我恋爱了。身不由己。

她常买好吃的给我，这样我在正餐之外，又有了加餐。这对我正在发育的身心都有好处。所以早恋也不见得是坏事。她比我小一届，后来我才知道，她竟然在她那个年级名列前茅。不过在我的影响下，她很快掉出了年级的前五名，一路向下，最终在三十几名的位置上停下来。原因是我们当时闹了点矛盾。否则不会这么快就停止下降的。很快我们又和好了，因此她的成绩又开始一泻千里。终于到了校内外重点关注的程度。她爸爸带着她当面堵我班级门口，扬言揍我。可谁还没几个哥们呢？结果哥们们跟着我一起住进了医院。总之，我和晓彤都经受了很大的身心压力。那一天黄昏，我们在小树林最后一次见面。我说，我们分手吧。晓彤哭了。最后她停止哭泣，对我说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她说，好吧。但请你跟小美好吧。她是跟我一样好的女孩子，她会照顾你。你也会喜欢她，就像你喜欢我。更重要的是，她的成绩已经没有什么下降空间了。保险。我听了既感动，又心痛。我说，你想什么呢！我怎么能跟你闺蜜好呢。

我拉着小美的手，走在小树林里。心想，你们都用一个牌子的护手霜吗。怎么手感差不多的。小美看出我有心事，问我想什么。我说，没什么。恋人的黄昏古今一般同吗？小美低头微笑。过了好久，说，晓彤的事，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小美忽然泪如雨下，说，晓彤要死了，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她挣脱我按住她肩膀的手，跑掉了。

两天后，是个周末。我买了两斤苹果来看晓彤。病床上，晓彤异常消瘦。我在她的床边坐下来，我握住她的手，将头埋在她的胳膊里。她的眼睛在眼睑下动了动。未开口而泪先流。她说，元宝，元宝。带着你给我的回忆，我可以坦然远去了。所幸我们的爱情，不掺渣滓。在我们的恋爱里，满满的除了爱恋，什么都没有。跟钱无关，跟成绩无关，跟父母无关，跟未来无关。听她这么说，我哭的更凶了。我说，怎么无关？我不是被你爸揍过吗？她笑了，引起一阵阵咳嗽。停下来后，对我说。抱歉呀，这不是我的美丽时刻。我说，你很美。像天的月华呢。若没有你，还要那月亮有何用。晓彤说，说不定我以后就住在月宫里，你想我的时候，抬头就能看见我。我说，我怕，怕有时候我看不见。晓彤握紧我的手，说，你走吧，快走吧。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我回家以后，忽然想起了表舅的笔记上的第一段话：爱你的人味偏咸，你爱的人味偏甜。两者混合加以适量料酒，烈火爆炒，可得南海脏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