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道之化身者 第一章 望云客栈

仇德铭抵达望云客栈的时候，正是深夜子时正。

望云客栈位于愍朝帝都夔师城东南的一条三岔路口上，这个路口是连接南方各州的交通要道，四十多年前翟人大破龙首关入主东陆，继承前朝九州制度，并将自己所在三州并入，将东陆大地一共划分为一十二州，夔师城处于东陆中央的昆州之东，北接翟人所居之骥州，东毗璁怀富庶二州，又加之地处平原，四披沃野，这个十字路口变成了一年四季商贾来往的交通要道。

所以这个地方虽然只算得上半个乡下，但几十年来却是一片繁荣，道路两侧密集地修建了一簇簇的各类商铺，酒肆茶坊，鳞次栉比，高矮参差，乍一看好似一个热闹的小镇店。

不过现在已是深夜，三岔口上一个人也无，除了几个房屋门口挂出的昏黄的灯笼之外，已再难寻灯火。

仇德铭望了一眼左首方向那一串写着望云客栈四个漆黑篆体的灯笼，见它们正在夜风中轻摇细摆，吱吱有声，略想了一下，低头轻轻兜转缰绳，将马车驱到另外一个方向。

他驱策马车的速度很慢，动作也很小心，似乎在极力以免发出剧烈的声响，以惊扰到了什么，所以短短的路程，他走了好一会。

终于，他在望云客栈的后门停了车，拴好缰绳跳下车来，走到嵌在长石砖墙里的桕木门前，伸手两重一轻敲了三下。

片刻，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出现一个店伙。

这店伙身材不高，一身灰布短衫，长得黑不溜就，手持一盏桐油灯，灯火澄亮，反射在他细细的眼睛里显得格外灼目，他一见来客，略微惊了一下，然后立即展开笑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低声道：“原来是仇舵主，欢迎。”

“打扰了。”仇德铭微微颔首。

店伙笑着说哪里哪里，随后拉开房门，让步引仇德铭进门。

“对了，”然仇德铭刚迈入一步，又低声道：“麻烦您找两个人，将我车厢里的大箱子搬到我房里——”然后将声音压得更低：“不要惊动任何人。”

那店伙朝仇德铭身后望了一眼，看到他身后那个巨大的黑色的油壁厢车旁，一个身穿粉薰色短细绸衫的女子正从车后跳了下来，女子脸蛋圆圆，长眉小口，长得倒挺俊秀，不过此时正值仲夏，气候燠热，她一下来，便蹙紧眉头，手持一张红色绢帕不停地在脖子上抹汗，看上去热得难受。

“仇姑娘也来了。”店伙看罢，立即笑了一笑，随即朝仇德铭点了一下头：“仇舵主放心，我马上找人搬东西，您和仇姑娘先随我进屋里去吧，屋里凉快着呢。”

仇德铭应诺一声，对身后招了一下手，便和女儿跟随店伙进入客栈里，他们三人穿过一个大跨院，进入大堂，然后转了一个弯，沿着西侧的楼梯上得二楼，最后，进入一间收拾好的大房间。

“仇舵主和仇姑娘来的正好，咱们这儿刚好剩下两间上房，若是早来或晚来一日，只怕就没有了——”店伙一边招呼二人坐下，一边诺诺地说话，在为他们上了茶水后又问：“二位可饿了吧，我马上吩咐人去给二位做饭，还有，二位可要洗澡？”

仇德铭可不想这么大半夜地麻烦人，何况他们自己也带着干粮，于是都摇头拒绝，只问那个箱子可搬来了没。

店伙让他们稍等，便走了出去，过会儿再回来时，已经领着四个身穿粗布衣裳的伙夫，分别在四个角上用木棍抗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大箱子，步步挪进房来。

这箱子，自然便是仇德铭吩咐的要从车厢里搬出的东西了。

箱子被四人轻轻放在屋角后，店伙便招呼那四人离开，然后又询问父女二人还否有别的需求，仇德铭都婉言谢绝，只说自己等人，不需要任何人打扰，那店伙是这里的资深招待，自然知道此时来这里的燃灯会头目一般都有机要事务，所以不便多问，行过礼之后便掩上门走了。

此时，偌大的屋子里除了父女二人之外，便只剩下了桌子上时不时噼啪做响的桐油灯，还有屋角那个巨大的黑布箱子了。

箱子大约三尺来高，四五尺多长，方方正正，不过由于外面层层紧包着黑布，所以从外面根本瞧不见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不过从刚才那几个伙夫扛着如此吃力的模样看，里面的东西应该不轻。

此时仇德铭的目光一直盯着那黑黢黢的箱子，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从宁州来的一路他都带着这个箱子，这箱子很大，一放到车上几乎占完了车厢大半空间，且他一路不仅谨慎小心地看护它掩藏它，甚至连车厢门都不敢开一点。

然而这对一直呆在车厢中的女儿却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因为她不仅要和这箱子一同挤在狭小的空间，还要忍受酷暑下的闷热，真如同被放进了一个蒸锅。

于是仇小媛看着那箱子的目光便和他爹的完全不同，颇有些怨艾。

于是那店伙没走多久，她口中开始抱怨：“这东西可真是麻烦，这么长的路，这么热得天，和它呆在一块，差点没让给我热死在里面——”她一边说一边嘟着樱桃小嘴，在因为酷热而发红的脸上瞧着有些莫名妩媚娇憨，说着，她又白了一眼父亲，道：“爹，你就非要将这东西包裹得这么严实吗？我看你也太小心了吧，其实哪有哪有这样的必要，谁有事没事会来翻我们车厢?”

仇德铭的目光从大箱子上移到女儿身上，郑重其事地对女儿解释：“媛儿，你知道这东西很重要的，这里临近京师，悬刀门的人查的极严，要是被他们发现，那会带来很大的麻烦。”他声音很低，带着一些疲惫，但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坚决：“你知道，这黑布可不是普通的布，它是经过我用药物淬炼的，可以掩盖里面的气味，还有门窗，也是如此——”

“可是不已经变了模样了吗？”仇小媛似乎还是不理解。

“那也不够。”仇德铭断然摇头：“有些人会术法，会很容易看破，这些手段都是必须的。”

“我知道——”望着汗水几近湿透衣衫的女儿，仇德铭歉仄地笑了一笑，温言道：“这一路是苦了你了，待过了这段严查的道路，咱们便再将窗户和车门打开不迟，要不——”仇德铭顿了顿，道：“你和爹爹交换一下，你来驾车，我呆车里，如何？”

仇小媛听到父亲这么说，便撇了撇嘴，不在乎地道：“算了，我且再忍忍，看在你是我爹的份上。”

我爹两个字，仇小媛还故意拉得老长，不知是讥讽还是调侃。

仇德铭却只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是啊，他们父女之间不需要太多话，就彼此都能懂。

因为他们已经相依为命了十几年，且都在同一条道路上走了大半生的时光，他们怎么会不懂？

要知道，那可是怎样一条漫长而艰辛的路。

——四十多年前朝熤朝灭亡后不久，燃灯会成立，它的宗旨很简单也很复杂：推翻现由翟人入侵者建立的王朝：愍，重建周人的王朝：熤。

事实上，仇德铭并没有经历过前朝的时光，他出生的时候，熤朝已经覆灭了好几年了。他只有在师父谷寒那里听说过熤朝从前的荣耀。师父给他读过的禁书是这样记载的，忆熤太初元年，天下安居其业，甘食美服，农庭藏流脂米，仓廪丰实满载，四方九州平和宴安，万国朝拜，百姓安康，……

然而很多年后，龙首关被翟人所破，短短几个月，帝都天权陷落，酋首宇文浊的军队如狂流石潮冲泻入京城，之后，便开始了在这个最富庶的王城中无休无止的掠夺和杀戮，每一阙宫殿，每一个房间，每一个百姓，无论皇天贵胄还是一介平民，都没有逃过那一场噩梦——千年未有的噩梦：所有房舍被抢夺一空，焚烧殆尽，所有人被折磨被屠杀，他们的尸体在城内堆成了山，从城门流出的鲜血几乎将护城河全部染红，成为名副其实的骸骨血池——而在天权屠杀之后，宇文浊又为了镇压各方反抗者，在剩下的几州城池中继续了同样的灭绝人性的屠杀和掠夺——

那一年，周人近千年的荣光和繁华随着鲜血倾覆，死亡。

而在废墟之中，另一个新王朝诞生了，便是翟人宇文氏的政权：愍。

算一算，那一刻距现在已经足足四十四年了。

四十四年如一梦。

燃灯会就是在那第二年建立的。

其实仇德铭的家族在熤朝鼎盛之时也算煊赫一方的公卿世家，钟鸣鼎食，诗书铭传。然故国沉沦之后，他们最终沦为落难一方的流民，甚至连起码的温饱都不可得。在仇德铭十岁的时候，他的父母亲人先后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他成为了孤儿。

而之后，他便由师父古寒收养长大。

如今，仇德铭已是燃灯会在宁州的分舵舵主，也为复国大业抗争了数十年之久，在此之间，他无数次和敌人明争暗斗，同死亡擦肩而过，这些事自不必说。

甚至连他不到二十岁的女儿，也跟随着他的脚步，踏上了这一条不归路。

所以，说他们一直走在同一条道路，为同一个目标奋斗了大半生可一点也不为过。

父女俩在玩笑之后又陷入了沉默，仇德铭和往常一样，又皱起眉头开始思考问题，额头中央的川字显得更深更黑，好像刀刻斧凿一般。

于是，房间里的气氛陷入沉闷凝重。

不过没过多久，仇德铭眉目一动，似乎想起什么来，抬眸道：“对了，媛儿，你饿了吗？”

仇小媛此时也正在发呆，听到父亲问她，这才忽然惊醒过来，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仇德铭立即从包袱里面摸出几个胡麻饼，交到女儿手中。

虽然今夜事情紧要，但是肚子却是不能亏欠的，特别是他的女儿。

仇小媛其实早饿了，不过和父亲一样，脑子里有别的事情占据，所以一时没顾到，此时拿到饼，她便立即和着茶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她其实很喜欢吃胡麻饼，从小就喜欢，记得她小时候娘在的时候老做这个给她吃，而长大了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准备最多的也是这个东西，其实不光是它味道好，更因为它好保存，放上很多天都不会坏。可是任何东西都有个极限，无论再好吃，天天啃这个东西也会腻味，不过有什么法子呢？行走江湖，能填饱肚子已经是不错的了。

何况她本来就饿了。

而仇德铭看着女儿狼吞虎咽吃饼的样子，也忍不住摸着下颌的几缕疏须，微微笑了起来。

他知道女儿这些年跟着自己受了很多委屈，他希望有一天身为父亲的他能够弥补。

当然，这些许是看不到的未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