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江南 浩文 归去来兮

与此同时，一辆出租车正呼啸着经过宇文的校门口。后座上的小伙子大约十八九岁，神情焦虑，不停地抱怨着路况。一只手抓住前座的靠背，手腕上的蓝色手链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红灯一过，车便朝着武圣东路的方向去了。

小伙子行色匆匆，付了钱便直奔住院区。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走廊上，却听见了有些熟悉的争吵声。循着声音，他在特护病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不想多说了。我不回去，你们走吧。”

“孩子啊……爸妈欠你太多，你不认我们也没关系……可是我们不能看着你荒废了自己……”是妈妈的声音，虽然不像昨天那样失声，可还是夹杂着哭泣。

“谢谢，不用你们操心。我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挣钱了。”子冲也许是累了，态度已经不像昨天那样激烈亢奋，转而以消极和冷淡来对抗。听起来，两边已经吵了很久。爸爸终于忍不住有点发火：“别说了！就是抬，也要把他抬回去！”

子冲冷笑了几声，似乎等了这句话很久。昨晚跟俊雄聊了那么久，他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见他吃力地拿过书包：“是么，来啊。我就算死，也不会离开这里。”

说完，从书包的侧兜里摸出两把篆刻刀，丢掉一把短的，抵在自己脖子上。爸妈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子冲朝窗外看了一眼，悲愤地叫道：“来啊！不就是命么，你们给的，大不了我还给你们呀！”

“别闹！”

子冲话音未落，虚掩的病房门突然推开了，小伙子怒目圆睁地冲了进来。子冲和爸妈都吓了一跳，然后全都大吃一惊。子冲手里依旧攥着篆刻刀，却没了刚才的那股子戾气。小伙子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子冲面前，掰开子冲的手指把刀取走。子冲嘴唇微张，凝视着这从天而降的来客，半天也没有说话，直到一个无言的拥抱淹没了自己，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哥哥……！”

“小烈？”身后的爸妈也趁机凑过来，把篆刻刀拿得远远的。

冯子烈闭着眼睛，不肯放开子冲，唇齿间急促的喘息不知是疲惫还是激动。他摩挲着弟弟的脸颊和头发，喉咙不时地一动一动。听见子冲叫哥哥，才睁开眼睛，刚才的怒目已然变作此时的低眉。这是一张跟子冲十分相像的脸，短发修眉，睫毛很长，只是不如子冲那样白皙。子烈慢慢放开弟弟，拢住子冲的手，轻声对爸妈说道：

“小冲不想回去，就别让他回去了。”

子冲鼻子抽了抽，忽然捂住脸低声哭起来。爸妈这才围上来，又是哄又是劝。子冲不理爸妈，往旁边一歪躲在子烈胸口，尽情挥洒着一言难尽的委屈。子烈搭着弟弟的肩膀，还是柔柔地说：“小冲不哭，哥哥在这儿。”

子冲平静下来，依旧把脸埋在子烈胸前不肯离开。子烈眨眨眼，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又低头看着弟弟，动情地说：“哥哥不是来接你的，就是来看看你呀。我怕你的第八因子干粉用完，就托人买了一些给你。都在包里呢，回去记得低温保存。”

子烈拍拍自己的包，里面传来药盒和塑料包装的声音。他把包放在子冲床头，用无比憧憬的语气接着说：“我知道，你肯定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这一年我也攒了点钱给你。记得替我去游玩，回头写诗给我看就好。以后看到山清水秀的地方，想住下来的话——那时候我也大概工作了吧。到时候攒钱给弟弟在那里买座大房子，好么。”

这时的病房里，场面有些混乱和尴尬。子冲的爸妈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孩子的感情会这么深。子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眼中不懂事的弟弟也如此被人依赖；宇浩也不明白，为什么子冲的承诺这么快就会变卦；宇浩的爸妈更不明白，儿子本来还挺听话的，为什么这个时候使起小性子来了？除了子冲，在场的每个人都心存疑问，却都不知道如何收拾局面，谁都哄不好哭泣的宇浩，也劝不好心碎的子冲。

就连冯子烈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敏锐地感觉到，子冲和宇浩也有种难以割舍的情谊。弟弟刚说好了要回家，这会儿不会变卦吧？

子冲抽出手来发了一条短信。不一会儿，就看见宇文穿着黄底的小T恤，连跑带喘，一阵风一样吹开了病房的门。病房里的人不少，宇文倒是落落大方，问候了大人们，径直朝人堆里的宇浩走过去。

宇浩一下子止住了哭，把背心掀起来擦了一把脸。刚要说话，宇文马上换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伸手捧起宇浩的脸，两个拇指摩挲着宇浩脸上的泪痕。

“看你，把脸都哭花了。”

宇文微皱着眉，目光在宇浩脸上扫来扫去。这目光柔和地像小提琴声，让宇浩彻底镇静下来。

宇浩想到刚才吵闹的样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一时间只觉得害羞，又不肯认错，索性把眼睛一闭，等着宇文来安慰。

“笨蛋，子冲哥还可以回来的啊。”宇文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收到子冲偷偷发来的短信。也差不多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接着说：“你想啊，重庆也有好多大学，子冲哥也可以考回重庆来的！”

大人们总算找到了台阶，也不想再刺激孩子们，索性借一步到病房外说话去了。另一边，子烈也把子冲揽在身边，善意地问着宇文：

“小朋友，你们是兄弟俩？”

“不是……”宇文刚说完，赶紧又改了口：“算是吧。”

“兄弟是世界上最美的感情。”子烈低头看看子冲，子冲也顺从地点点头。子烈接着说：“我直到7岁，爸妈才第一次带着我去看弟弟。刚到家，发现弟弟不在。我听到村头的田埂上有哭声，便飞奔过去。发现有几个孩子在欺负另一个小孩。我想也没想，就上前把那几个孩子赶走了，拉起那个被欺负的孩子就往回走。我爸妈都很惊讶，问我怎么知道这个小孩就是弟弟？我当时一点都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这种感知与生俱来。”

宇浩静静听着，紧绷的脸有些释然。他也不是没想过子冲会走，也知道子冲不能不回去上学。很多道理，并非自己不懂得，只是要特定的人来讲给自己听呀。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看宇文，又看看子冲。脆弱地像是一棵捧在宇文掌心里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