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约 第五十八回 今宵别梦寒

回去的路没有多长，嫦娥却像走了一万年，当她终于摸到了自己房间的门，她跌进屋内，用最后的气力扣死了房门。陆逍遥不放心地在门口小声叫她，她只是说，“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别告诉杨戬我回来了。”

脚步声远了，她瘫倒在地上。她哭不出声，流不出眼泪，只剩下翻江倒海般的干呕，将肝肠寸寸揉断了。

杨戬，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不能让我和你一起面对？她伏在地上，冷硬的地板摩擦着她细嫩的脸颊，痉挛的十指在光滑的地面蜷曲又伸开，却握不住任何实际的东西。

我不喝，我绝不喝！有个恐惧的声音在她心底嘶喊，没有他的日子，她再也不能想象了。

你不喝，他会安心吗？又一个心碎般的声音在另一个角落响起来。

她不要他痛，就像他不忍她悲一样，如果他已经选定了他的目标，她怎能不成全他呢？

她拦不住他，她太了解他了，若他的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她又怎么能做绊住他的藤萝？

虽然她还不完全清楚他要达成的大愿，可是她完全清楚此去他将面临的对手，她怎么能让自己成为他的软肋？

又一阵剧烈的绞痛般的反胃涌上来，她的指甲深深抠进了地板条之间的缝隙里。

你必须喝，嫦娥，你不能不喝。你要他走得安心，你要他全心全意去做自己的事，再无挂牵。可是喝下去会怎么样？你就会忘了他，这般刻骨铭心的情意就没有了!

不，我舍不得，我宁可死去也不要这样！

如果，能有一把刀，能把这份情刻在我的心脏上，我就永远不会忘。

不知怎的，在如堕深渊的绝望里，竟然有个傻乎乎的念头冒出来，她不由自主地顺着这个念头想下去，想下去……跳动的滚热的心，没法掏出来在刀尖镌刻出永恒，但有些地方应该可以……

西窗日光的投影从她身上慢慢移走了，她艰难地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一步向铜镜走去。

她站在铜镜前，解开了束腰的罗带，解开了衣襟上钮纹紫丁香盘花扣……她白皙的背和圆润的肩头，在镜前一览无余。

她细心地将胸前每一缕散落的发丝都拢到了背后，凝望着自己光洁无痕如玉石般精美的身体。

下一刻，她的手里多了一枚钢针。她把针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她变得平静又充满期待。针尖刺入她胸口凝脂一样的肌肤，一串猩红的血珠冒出来，刺目地沿着钢针往下滴落。

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随着她的手划过左右，已在细嫩的皮肤上刻出深深的血痕。疼痛让她紧抿了嘴唇咬碎了银牙，却没能阻止她手上连续的动作……

铜镜中清晰地映出了凸显在她胸口的两个血肉模糊的刺字：杨戬。她掏出绢帕，一点点拭去了字迹上的鲜血，直到血已凝固不再流出。

杨戬，忘情水也许会摧毁我的情，但褪不去我胸口的刺青，它会在任何时候告诉我，那一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名字，只有我一生中最爱的人，才配永远刻在我的心口上。

她缓缓地穿好衣裳，感觉自己像拥有了一件护身符，让她重新凝聚了无比的勇气。

当年，为了逃离痛苦的婚姻，她豪赌一粒仙丹。现在，为了不能失去她的爱，她要去豪赌一杯忘情水。她天生是个敢赌的人么？这一生，就是拿来赌的罢！

她打开房门，镇定地走了出去。她走下扶梯的时候，看见了大厅里的杨戬。她对他粲然一笑。

来吧，命运。

今晚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月亮躲到云层里去了，油灯摇曳着一屋子微醺般的光晕。

杨戬是刻意把油灯调暗了，他不忍心她会瞧出他只怕难以隐藏的苦痛。他手边有一把茶壶，这把茶壶是有暗格的。

她也知道，那必定是一把有暗格的茶壶，推开暗格，他会倒给她什么。她只是一如往常换上睡裙，娴静地坐在他对面。

“喝杯茶吗？”他轻声道，拎起了手边的茶壶。

“我有好酒，你喝么？”她纤手一扬，一个小巧的酒壶竟越空而至，“今儿从厨房拿的沙洲泉水酿的敦煌玉液。”

“还是……喝茶吧，茶比较清淡。”

她托腮笑道：“那好吧，先喝你的茶，再喝我的酒，如何?”她的声音竟然还能如此稳定，令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好。”他努力让自己露出微笑。她看着他斟满了她面前的杯子。

她伸出手指，没有让指尖发抖，轻轻端起茶杯，“品茗雅事也，好茶怎能没有好诗，我说句诗，你若对得上，我便喝了。”见他未反对，她便吟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下一句呢？你说。”

他微微一怔，只好接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你可记得这是哪一首诗？”她捉住他的目光。

“……《孔雀东南飞》”他不自觉地想躲开她的眼睛。

她点点头，依旧端着杯子，“我们的情也当如磐石蒲苇，对么？”

“嗯。”他的心颤抖起来。

“诗里焦仲卿说过一句话，你还背得么？”她偏又问。

“……”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她走近了他，杯中的水面微微抖动。

“嫦娥……”他一惊，叫出了声。她却在此时仰首一饮而尽。看着她手中的空杯，杨戬一瞬间失了神。

嫦娥忽然觉得生命开始了倒计时，她还能维持多久的清醒？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她像一只高度戒备的小兽全身充满了紧迫感，从现在起，她所有的思维、所有的能量，甚至她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毛孔，都只做一件事！记住他，记住他的样子，记住他的味道，记住能记住的所有！

她拿起酒壶，倒了一杯，“茶喝完了，该喝我的酒了。”她却没有把酒杯端给她，笑道：“我喂给你喝。”她的笑容格外娇柔。

她含了一口酒，伸手攀住他的脖子，热辣的酒气在她唇间弥散，将口中的酒徐徐送入他的唇间。“我等不及到婚礼上喝交杯酒了呢。”她娇笑。

他渐渐觉得不对劲了，嫦娥，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心中一紧，忽又更疼，无论她是不是知道，她已经喝完了。不用太久，她就会陷入昏睡，等她醒来的时候……他没有想下去，他不愿想了。

突的眼前一暗，打断了他如麻的心思。是嫦娥拧灭了油灯。

没有月光，屋里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身边的女子像失去了气力般倾倒下来，他抱住她，感觉到她身体的轻颤。

他想拧亮油灯，却被她拦住了手，她说：“黑暗能让我更专心地感觉你。”她的脸颊贴上他的，她含着酒气的唇从她能触到的他的额头开始，轻柔地、细致地搜索着他的五官，“杨戬，你有多爱我？”

只剩短暂的一刻，她还是他的。他有多爱她？告诉她吧！虽然她即将……遗忘，但现在，他一定要告诉她!

他一拧身，霸道地将她压迫在身后的墙壁上，他低下头，黑暗里在她耳畔轻声道，“你听好，就算我魂飞魄散，我也会变成被你握在手心里的一缕月光。”

泪水如泉溢出来，她把它们抿进了嘴角，狠狠地咽了下去。她挺起胸，令他的压迫变得更紧密，“杨戬，像我们第一次在月牙泉边那样……”

他将她抱起，满捧的秀发窸窣飘荡开……

不要忘！不要忘了鸣沙山下、月牙泉边，不要忘了你是他的妻，不要忘了你要还他千年——当越来越无法抗拒的意识昏沉与越来越抵达极致的欢愉交织在一起，她用濒临残破的断续的思维，拼命在脑海里挽留这几个句子……

她像安静的小猫在他怀里睡去了，只剩下耳畔浅浅的呼吸。他小心地拉过锦被，替她盖好。

他触到了她腮边的一抹清凉，那是她还来不及咽下的泪珠，他想吻去这滴泪，却再也无法装作坚强，他终于……失去了她？无声的夜里，他放任自己肆意的泪水浸湿了他们彼此的面庞。

午夜的月亮又钻出云朵，清冷的街道上，只有一个颀长的身影踏过悠远的石板路，宛如梦境里孤独的过客。

这是同安客栈，他们第一次歇脚的地方；这户人家的石敢当还是一左一右地安放着，他曾在这里考验她的法力，让她生气了；这是老婆婆的小店吧？他曾买下一把桐油纸伞，为她挡住雨帘，与她肩并了肩……他慢慢走过小镇一条接着一条的街巷，数着他不得不告别却无限眷恋的回忆。

坐在小马扎上开朗的匈奴流浪汉乌维，卖糕饼的憨厚善良的回鹘人庞特夫妻，擅长画画的契丹人乙辛陶吉，喜欢自弹自唱的月氏人伊塞克，和蛇是好朋友的天竺人尼摩星，还有能酿出醉人葡萄酒的波斯老板娘丽绮丝……

他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稔的笑脸，从今后，他把最心爱的女人托付给这里了！请你们善待她，请给她十丈红尘里简单的幸福。

忽有一阵清脆叮当的铃声从他身后响起来，他一回首，月色下竟有一个高大的影子从小巷里走出，他不由一惊，“榆钱儿，你怎么没有睡?”

他不知道，骆驼是可以好多天不睡觉的，甚至一辈子没闭上过眼睛，它看到的世界比需要睡觉的动物多得多。

‘榆钱儿’微张着大嘴巴，呼呼地喷着响鼻，大眼睛似乎十分不解地看着他，杨戬走上前去，揉揉他的小脑袋，轻声道：“谢谢你来送我，回去吧，跟着她，她是你最好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