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约 第五十六回 情到深处口难开

傍晚的沙漠有种苍凉而悲壮的色彩，因为夕阳为无垠的金色镀上了一层特殊的红，仿佛浸染了碧血。无数道黄沙堆起的褶皱，像凝固的海浪，蜿蜒地伸向远方的地平线。

杨戬向着沙海中郁郁葱葱的绿洲落下身形时，遥遥地，他就看见了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站在大漠的边沿。

那身影第一时间发现了他，飞速地向他跑来，及至近前，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就没头没脑地扎进了他怀里，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你到底回来了，你到底回来了！”

“嫦娥，你真的站在这里等……”他的心被拧疼了，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将她紧紧地抱着。“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的！”她抽泣着又笑了。

他伸手替她擦去泪花，“傻姑娘，沙漠里的日头毒，把皮肤都晒黑了。”她只顾贪恋着他怀中暖暖的气息，娇哼道：“那都怪你，谁叫你不早点儿回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表情有点紧张，“三圣母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杨戬笑笑，“原来是我们多虑了。沉香和小玉成了亲，三妹带全家去灌江口上坟，听到乡亲们诸多的议论，想到全家团聚，而我这个哥哥生死不明，所以她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让我现身。”

“是这样？这么简单？”嫦娥探询地研究他的表情，他看起来很轻松，那也许，就是这样？是他们偏安一隅，反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吧。

“杨戬，那……你怎么不请她来喝喜酒？”

“三妹本是想来的，你是她好姐妹么，只是她顾虑着我们现在的处境，怕引人注意反而不好。”杨戬解释道，“以后我们再一起去华山看她。”

她听到“以后”和“我们”，心下释然，觉得甜蜜而安心起来。

虽然杨戬把谎言说得很顺畅，可是看到她脸上的欢喜，心里却如针刺般难受。等等吧，等找个机会再跟她说，不能一回来就伤她的心，他默默地想。

他们刚回到清辉客栈，就见小雪笑嘻嘻地奔出门来，“姐姐，看你急的，到底把二哥接回来啦！二哥，看来你娶了姐姐以后呀，没多少人身自由喽。”

嫦娥不好意思地拽了小雪，“小丫头不许贫嘴。”小雪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嫦娥一下子兴奋地叫起来，拖了杨戬就跑，“快点快点，我们去看看！”

杨戬不明所以，被嫦娥和小雪一路拖上楼，推开房间，他怔住了，只见屋里的衣架被推到了正中间，上面赫然挂着一件大红的礼服，他认得，那是嫦娥画稿上的衣服，好几个夜里她潜心描画修改早已令他眼熟。

小雪道：“这是鸣沙镇最老牌的永泰裁缝店今天才送来的。”她一边说，一边指着衣服旁边一个秀气的织锦小包裹，“姐姐，还有礼物附赠呢。永泰的老板说了，要是细节和大小有什么不满意的，还可以改。”小雪说完，乖巧地先出去了。

嫦娥激动地把衣服取下来前前后后左看右看，“杨戬，纸上的画变成实物就是不一样，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设计衣服呢，你说漂不漂亮？”

杨戬只觉得心上堵了块大石头，他强压下憋闷，笑道：“漂亮，实物比画上的更漂亮。”

嫦娥回身关上房门，把衣服比划到身上，“杨戬，你不许笑话我，我迫不及待想要试试了。”

铜镜中映出她脸上喜悦的红晕，她带着庄严的表情小心地套上这件绯红色的嫁衣，顿时整个人像被一团红色的火点燃了。

嫁衣长长的刺绣着金色图案的腰带垂挂在两边，杨戬把它们撩起来，准备帮她系好。

忽然，他觉得腰带上的花纹有些奇怪，刚才他远看以为是常规的双喜图案，现在握于手中才发觉不是！那团花中用金线刺绣的竟是一个一个的“杨”字！

嫦娥见他对着腰带出神，冲着镜中笑道，“这是我的创意，双喜图案太普通了，我嫁给杨家做媳妇，当然要绣上你的姓氏了，怎么样？这创意说不定开创了鸣沙镇风气之先呢。”

眼泪差点涌出了他的眼眶，他掩饰地从身后环抱住她，低首亲吻她的秀发。沉浸在幸福憧憬里的待嫁新娘，让他怎么开口？他怎么舍得告诉她，她想要的婚礼……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了。

嫦娥正在欣赏镜中容光焕发的自己，浑然不觉他心底的情绪，只醉心于他的怀抱柔情似水。“好不好看么？”她侧过脸来，贴上他的胸口。“嗯。”他低声应道，“你永远都是最美的。”

“杨戬，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她欢喜地嗔了一句，眼睛的余光看到衣架旁那个织锦小包裹，她伸手把它拿过来，“我们看看永泰的老板附赠了什么好礼物。”

两人打开包裹，一时都愣了，天哪，那里面竟然是一双手缝的小婴儿的虎头鞋！嫦娥反应过来，不由羞红了脸，“这家老板真是有心人，顺便讨彩头呢，祝我们……早生贵子。”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已声若蚊蝇。

虎头鞋在眼前幻化成小婴儿粉嫩可爱的小身体，杨戬只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无法自持的边缘，仿佛有一只手，硬生生地探到他心里，把他的心掏空了。

他想逃走，因为下一瞬，他可能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可是他没地方逃，嫦娥拎起小小的虎头鞋，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眼神里漾出能化开一切的温柔，她把虎头鞋举到他眼前，悄声问道：“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把她和虎头鞋一起揉进了怀里，他箍紧她的身体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而他之所以那么用力，只是因为不能放开她，不能让她看到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异样。他尽最大努力稳定着自己的声音，“只要你生的，我都喜欢。”

他真的不再是昆仑山下的杨戬了，他有多么留恋眼前的一切！梦寐以求的幸福已经唾手可得，他是有多么不舍得失去！他其实可以放纵自己留下来，他也可以放纵自己全身而退，只要告诉自己，幸福的诱惑已经改变了华山之底七彩石上的初衷……果然可以吗？有那么一刻，他拥着怀中的软玉温香，真的沉溺了……可惜，只是稍纵即逝的一刻。

无论是陆逍遥还是小雪，还是伙计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婚礼忙碌着，整个清辉客栈都笼罩在欢乐的气氛中。

杨戬无法说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话，每个人是那么开心，他怎么能残忍地打碎这一切呢？即使他走了，陆逍遥和小雪的婚礼还是可以照常举行的，他们还是幸福的一对。嫦娥，他该怎么向她开口呢？

他一直犹豫到晚上，看着嫦娥小心地把新嫁衣叠好放入箱中，又将那双虎头鞋压在嫁衣之上，才合了箱盖。她只穿着月白素净的睡裙，完全是个温婉恬淡的小妇人。

他狠狠心，有些话，终究还是要说罢。“嫦娥，你在沙漠中站了一天，累坏了吧?别忙了。”他用了个模糊的开场白。

她听见他叫她，果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坐到他身边来。她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我今天的沙漠里站着的时候，觉得咱们客栈的名字真不好。”

杨戬一怔，“这是怎么说？”嫦娥蹙了秀眉，“你不记得那首诗了么，‘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是说妻子思念远人之苦。唉，莫说夜夜，我就这一天，已经受不了了。我站在那儿，觉得时间过得比千年万年还要慢。”她搂住了他的脖子，眉头依旧没有展开，“你呢，有没有想我？”

“嗯。”杨戬接过她的话头，“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命运的确奇妙，如果在昆仑山你和小雪没有救我，我已经死了，我们就没有这段缘分了。”

“那叫命中注定。”她认真地看着他，肯定地说，“佛家不是说有三生石吗，我想那上面一定写好了我会和你在一起，我不会永远是寂寞的仙子。”

“你当然不会是永远寂寞的仙子。”杨戬笑道，“我这个大恶人在昆仑死了，过些年，一定还会有像我一样喜欢你的人。”

“你胡说些什么呀！”她恼了，“以前我不需要别人喜欢我，因为我谁都不喜欢。现在我不稀罕别人喜欢我，因为我有了你。而今往后，只要你一个人喜欢我就够了。”

“那……要是我不能喜欢你了呢？”他涩涩地试探着问。

“你什么意思？”她警惕地盯着他，撅起了嘴，“你敢变心呀？”

“不是。”他把她抱到自己怀里，吻了吻她的面颊，他知道她误会了，“你明知道没有人能占据我的心，除了你。我是说，神仙的生命那么漫长，万一哪天，再遇到昆仑山那样的事，我真的死了。”

“什么乌鸦嘴!”她一把捂住他的嘴，“过几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对不起，我……我大概是紧张吧，婚姻是一辈子的事，难免想多了。”他赶紧找了个台阶。

“那好，我就告诉你，”她板着俏脸，“你要是死了，我绝对不会怀念你。”

啊？虽然他很期待她的坚强，但是这句话说出来，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呃，我说……好歹怀念几天嘛？”

她捧住他的脸，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的眼睛，严肃地说：“因为我也死了。死人还怎么怀念呢？”

他愣住了。一阵恐慌攫住了他的心，他抓住她的手，厉声道：“嫦娥，不要乱开玩笑。”

“这怎么能是开玩笑呢？”她的表情依然很认真，甚至有一种神圣的光辉，“嫦娥过去是广寒仙子，她可以对孤独甘之如饴，但现在嫦娥只有一个身份，她是杨戬的女人。你疼，她就会疼，你死了，她就不会独活。”她说到这里，展颜一笑，贝齿晶莹，“所以，我们要同生共死。”

千言万语梗在他喉咙里，准备了一个晚上的话，再难、再难说出口了。

原来，不仅他不再是昆仑山下的杨戬，她也不再是广寒宫里的嫦娥了。

他无声地抱着她，半晌，方道：“我不喜欢你这样，你要好好活着。”她在他怀里扑哧一笑，“那就不准你死。”她仰起头，将她的唇印上了他的，低低柔柔地呢喃，“不许再瞎说了，亲亲我……”

她的温软让他心里涌起了无限的疼惜，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已经没有多久了，既然不能说出来，那就好好疼疼她吧。他抱起了她，把心头的痛与万般的留恋，都化作了两情相悦的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