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约 第五十五回 密议

她的寝殿，是天界充满神秘感勾起无数好奇心的地方，不论男仙女仙，无不幻想能有一天亲眼看上一看。只可惜千年万载，从来没有人真的有此荣幸。而能进去伺候的婢女宫娥，根本连半个字也不敢吐露。

有人说那里极尽奢华，三界奇珍异宝无不网罗其中，连铺地的砖都镶嵌着足以令所有女人眼睛发直的明珠翠玉；有人说那里阴森冷肃，就像她惯常在凌霄殿上的脸色，极寒的温度能滴水成冰；甚至有人说那里摆满了刑具，是世上最恐怖的私牢，这个比男人还男人的女王，没点怪癖怎么可能？

可见传闻总是和事实有着莫大的距离。

她刚刚在瑶池打发走颤颤兢兢的摩礼寿，他嗫嚅着不安地向她汇报失败的围捕，当他转达着那些在他听来不可思议的话，他随时偷看着她的表情，生怕引发的雷霆之火殃及他这条倒霉的池鱼。

可是他意外极了，他不仅没有看到她有一丝愠色，反而喜上眉梢如沐春风，她的兴趣似乎只落在那几个字上，“摩礼寿，你确定他说三天之内回来投案？”

摩礼寿肯定地再次点点头。她抑制不住笑意，居然赏了他一斛珍珠，让他走了。

现在，她抖落霞帔，像一阵风般奔回了寝殿。

这是一个只属于她的缤纷世界，柔暖的鹅黄和热情的橘红构成了这里的主色调，所有的家具都没有锋利的棱角，被软软的织锦缎包裹着，绣枕、抱枕、床幔、锦被，包括床前的靠榻，都是蓬松又绵软，精致到一针一线，仿佛天女用五色的彩云织就，每一丝每一寸都诠释着无与伦比的惬意。

没有奢华、没有阴冷、没有刑具，这里只是充盈着各种各样温暖布艺的纯粹女人的小天地。

她正站在一排硕大的衣柜前出神，由于脱去了霞帔，她姣好的身材展露无遗。

如果此刻有人见到她，那人的眼珠子一定会掉出来，谁能想到，在平日里官服庄严、凤冠巍峨令人大气不敢出的外表下，竟是这样一个性感窈窕的女人呢。

时下，挂成排的整整齐齐的衣服居然让她眼花缭乱，一时失了主张。她摸摸这件，太华丽了反失稳重，捏捏那件，不够大气显不出雍容，她犹豫着，患得患失，忽然，她自己惊觉地呀了一声，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她微微赧然，迅速取下一件凤舞九天金杏色长裙换上了身，望着镜中端庄高贵的自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是她，母仪天下的娘娘。

她穿过室内的回廊，推开了另一间偏殿的门。玉帝正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竹简。

她笑了，“哟，陛下你没睡呀？”玉帝抬起头，“你觉得朕可以醒了吗？”

他看着她一脸的欣悦，“娘娘这么高兴，是刘沉香的脑袋落地了吗？”

她撇撇嘴，“我倒是想那样，只可惜有人要挟我说半根毫毛都不能少啊。”

玉帝不动声色地合上竹简，“看起来你很享受这种要挟。”

略微的尴尬一闪即逝，王母旋即含笑道：“陛下就别讽刺臣妾了，我呀，是特来向陛下请旨释放沉香的。”

“哦？这么说你抓到杨戬了？”玉帝似笑非笑地望她。

“没有。”她回答得很干脆，蹭了半边身子坐到他椅子的扶手上。

“那……那你为什么要放了沉香？”这次玉帝真的奇怪了。

她的手臂斜靠在他肩膀上，悠悠地说：“因为我们要率先做个高姿态，准备迎接远客呀！”

啊，她是有多久没有这样主动与他接触了？自从第八个女儿出生后，她就疏远了他，他们开始分殿而居，她总是堂而皇之地以节制欲望为三界做表率为由拒绝他，这让他懊恼又无奈。

此刻她离他很近，气息芬芳，眉宇间好久不见的疏朗，她原是个绝世美人呀，他心中一喜，不由自主伸出手。

结果他的手被按住了，她皱了眉头，气恼地瞪了他一眼，“陛下，我在为你的万世基业殚精竭虑，你怎么……不专心？”

万世基业……么？他只好讪讪地抽回了手，干巴巴地回到刚才的话，“好吧，你又去请了什么远客来对付杨戬？”

她扑哧一笑，推了推他，“瞧你说的，你猜不到吧，是杨戬自己要回来投案了。”

什么？玉帝从椅子里跳起来，脸色倏地变了，“你说什么？”

王母愣了愣，为什么他的反应和自己不一样？“陛下，你紧张什么，的确是他亲口对摩礼寿说要回来。”

玉帝铁青着脸，“我提醒过你不要弄到不可收拾！”

她诧异地琢磨着他的话，想了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笑起来，“怎么就不可收拾呢！陛下是中意旧天规呢还是喜欢新天条？”

“这话问的，谁不知旧天规是娘娘万年的心血，你比我还爱惜。”他斜了她一眼，“不过，你这话问多余了，女娲娘娘的意思，莫敢不从。”

“就我们两个人，你还打官腔？”她恼了，“陛下比我还明白，那什么新天条根本就是杨戬搞的鬼，他才是大逆不道，连女娲的名头都敢冒！”

“咳，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亵渎祖神。”玉帝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那我要是找出证据来呢？”她玩味地笑道，“杨戬执掌天条八百年，对律法的条条款款再熟悉不过，没有律法是绝对完美的，新天条也一样，他要找几个漏洞引起大家质疑很容易。再说，那新天条是怎么放到华山之底的七彩石上的，他最清楚，所谓的证据，不都在他手里么？”

玉帝万分惊讶地看着王母，她不是发烧了吧，还是在痴人说梦，“你以为凭你捏了刘沉香的脑袋，杨戬就会愿意自毁心血，帮你做这事？”

王母却胸有成竹，“刘沉香的脑袋当然不够分量，但是为了刘沉香的脑袋，他却不得不回到天上来。他回来的时候，我会让所有仙官到场。你说，他还有退路吗？”

“那你呢，你还有退路吗？”玉帝厉声道，“你糊涂！难道你想不明白，他若是惜命，就根本不会去昆仑一战！”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王母不甘示弱，“昆仑山下他万念俱灰心无挂碍才会如此决绝。可现在不同，因为现在的杨戬不是以前的杨戬，他会和我谈成这笔买卖的。”

这是何意？听出她话中有话，玉帝集中了精神，期待她解惑。

王母站起身来，优雅地在房中踱着步，她分明眼角含笑，但她不说话却把玉帝弄得心急火燎，“你别卖关子，现在的杨戬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她忽然偏过脸坏笑道：“陛下想不想知道嫦娥去哪了？”

玉帝怔了怔，稍一转念，随即恍然失笑道：“哦，这么说她是和杨戬在一起，这倒也不算意外。其实他二人郎才女貌，堪称良配。”

王母笑着嗔道：“陛下眼光这么好，要是早将嫦娥指婚于他，没准呀，他就不折腾什么天条了。”她渐渐收了调笑之色，严肃了口气，“陛下，二郎真君望月千年才达成所愿，你说，他是不是和以前不同呢？”

玉帝沉吟不语。王母接着道：“过去没有能绊住他的人，现在有了。从来江山美人不可兼得，既无退路，我相信他会做出明智之举。”

良久，屋里静得连王母都感到不安了，玉帝方低声道：“如果……买卖做不成呢？”

“不可能！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王母高声叫起来，神经质地绞紧了衣袖。

“你为什么回避我的问题？”玉帝的目光严厉起来。

“因为那不是问题！”她激动地喊道。

“错！那是你必须想清楚的问题！”

“我已经想清楚了！”

“你想清楚什么了？为什么不敢回答我？”

“我想清楚了那种局面绝对不会发生！”

“我告诉你世上没有后悔药。”

“我不会后悔的，不会！”

……

她气息不匀了，一种说不清的不安情绪侵扰了她，她咬咬牙，镇定了一下，“陛下，为了我们万年的心血，你难道不愿意……试一试吗？”

他落寞地摇摇头，用极低的声音叹道：“我输过一次，输不起了。”

“陛下输了哪一次？”她不明白。

他不做声。遮天的烈焰又一次在他眼前燃烧起来，那个女子被他束缚在桃山的石台上，那绝望而无助的少年，怎么也劈不开坚实的锁链，眼睛里燃烧的悲痛与仇恨，比烈焰更灼痛这个世界。

他不会说，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连最亲近的妻子也不能说。他赢了天规，却输了妹妹。

当所有人都认为他赢了的时候，当他向全天下宣布他捍卫了天规威严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输得有多惨。

他摆脱不了午夜梦回时疯狂噬咬着他的疼痛，痛入骨髓却不能言说。

都说儿生像娘，那少年的眼睛真的很像他的母亲。直到当初的少年变成后来的司法天神，作为三界之主，他仍然惧怕与他四目相对，因为每一次目光的交接，都仿佛另一番烈焰中的凌迟。

他再输不起了。她没有经历过切肤之痛，如何能明白。她怎么能懂，什么叫铸成大错悔已迟。她怎么能体会，有些代价其实付不起，自以为的坚强，会在结果来临时脆弱地坍塌。

“你真的了解杨戬吗？”他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当然，”她想得其实和他问的不太一样，“他对嫦娥的情意有多深别人不知，我却最清楚。”是啊，她用虚迷幻境试过他不是么？

她想想又有点不对，追了一句，“陛下这么问，是还有其他意思吗？”

“……没有。我的期望和你是一样的，希望这桩买卖做得成，皆大欢喜。”他真诚地说。

“那就好。”她开心起来，“凡间的日子过得很快，我得赶紧去准备一下，除了赦免沉香，还要通知所有仙官。唔，陛下也要去看个热闹不是么？”她回身飘然而去，金色的裙裾像海浪翻滚过门槛。

虽然在她离开的那一瞬，她内心还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紧张感，但她甩甩头，让自己坚定起来，一切会在自己掌握中的，一定会的。

他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她没有来得及听到他心里的一句话。那句话是：不要再有瑶姬那样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