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约 第五十四回 桃林胭脂色

轻轻地一阵风吹来，吹动了杨婵的鬓发，吹得她发间的白绫无序地曼舞。

桃树褐色的枝条微微摇摆，连同整座桃林都振动起来，未凋的花瓣像星星点点跳动的火苗，转眼间星火燎原，变成了仿佛成片灼灼的胭脂云。

在这片胭脂云里，她看见了一朵白云，卷舒自氛氲，浮玉浑忘机，渺渺如梅间唤雪，粲粲若不受纤尘……她痴痴地看着这朵云踏过一地芳草向她走来，她甚至忘记了她要做什么，她只是觉得一瞬间很安心很安心，再也没有任何可以担忧的事。

她投入了这朵云的怀抱，真实的温度、真实的心跳、真实的力量，她的身体禁不住颤抖起来，“二哥……”她放纵自己像孩子般呜咽着。

他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二哥都听见了，别着急，天无绝人之路。”

“二哥，我真后悔，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答应沉香上天为官。”杨婵终于可以把所有的压力都释放出来，“天庭里那么复杂，小孩子怎么应付的来呢？是我害了他！”

杨戬完全感觉得到妹妹吓坏了，是他疏忽了，他只当以三妹的性格会避世而居，却忘了仕途对沉香的诱惑，他还是没有能把妹妹的生活安顿妥当！

他竟有些自责，但是，他很快冷静地想，玉帝不会无缘无故地要杀沉香，醉翁之意不会在酒，他问道：“三妹，沉香究竟犯了何罪？”

在哥哥的安抚下，杨婵的情绪稳定了些，“二哥，你在天上的时候，见过月魄灵石吗？现在只有马上找到丢失的灵石，才有希望救沉香。”

月魄灵石？杨戬一惊，忽地他心中什么都清楚了。

那局棋，又回到了昆仑山下。

杨婵见二哥不做声，似乎在出神，不由慌乱起来，“二哥，是不是……很困难？我……我知道时间太短了。”

杨戬收回神思，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安慰她道：“三妹，你放心吧，二哥会找到的。”

杨婵不觉一愣，二哥这么笃定倒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啊，果然天底下没有难倒二哥的事情？可是，有一点她绝对相信，只要二哥承诺了，他就一定是有把握的。

她心上千斤重的巨石一下子飞了，甚至，她都压根没有想问哥哥到哪里用什么办法找灵石。“二哥！”她靠着他的肩头，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心头一松，她这才有空想到了别的，“二哥，这些日子你都在哪里？天兵一直在抓你，我心里天天忐忑不安，又怕有你的消息又怕没你的消息。”

杨戬没有回答她的具体问题，只是笑笑，“三妹现在变聪明了，你用这个办法见二哥，是想瞒着天上吗？”

杨婵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欲言又止。杨戬看在眼里，也没有说什么。这时，杨婵忽然一笑，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二哥，你看这是什么？”

一把墨色的折扇，缓缓打开，扇面绘着美丽的白色流云纹。这是曾伴了他千年征战的神兵啊！杨戬不觉惊喜，“三妹，你……收着它？”

杨婵道：“沉香从昆仑山带回了它，我就收在身边，常常睹物思人。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亲手把它还给二哥，天不负我，我们兄妹终于团聚了。”

杨戬收起折扇，牵过妹妹的手，“三妹，二哥既然来了，咱们一起祭拜爹娘和大哥吧。”

杨婵点点头，两人来到坟前。杨婵蹲下身子，将随身带来的提篮中的香烛取出。

杨戬看她忙碌着在地里插好香烛，忽而问了一句：“三妹，是谁替你将这个消息在人间散播的？哪吒吗？”

杨婵见哥哥问起，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道：“不是，我原本想找哪吒兄弟帮忙，可是偏偏不巧，他被陛下派出去了。”

哦，这么巧？杨戬注视着妹妹脸上不自然的表情，追问道：“既不是哪吒，那是谁呢？”

杨婵被他追问得愈发不自在，吞吞吐吐地说：“二哥，我……我本不该说的，她是好心，我……我……”

“三妹，谁这么好的心肠呢？成全我们兄妹重逢，二哥要谢谢他。”一丝冷笑爬上了杨戬的面庞。

杨婵正在做着自我思想斗争，并没有察觉他语气里的讥讽，想了一会，小声道：“二哥不是外人，我当然不用瞒着你。其实这一次，多亏了娘娘，要不是她可怜我们母子，瞒着陛下暂缓行刑，我……我只怕还没来得及见到你，沉香就没命了。”

“娘娘果然聪明又仁慈。”杨戬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杨婵叹道：“唉，究竟她是女人，心肠比男人软些吧，她还托我给娘上一注香呢。我也是走投无路，抓到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杨戬扶起蹲在地上的妹妹，心中酸楚，“三妹，是二哥连累了你，害苦了你。”

杨婵异样地看着杨戬，为什么二哥会这么说？不是自己遇到难处找二哥帮忙么，怎么二哥反说连累？

她没有从哥哥脸上看出什么，便压下了一时之间的疑惑，认为二哥是因从前华山之事内疚，她挽住哥哥的手臂，认真地说：“二哥，现在有了新的天条，婵儿可以名正言顺地一家团圆了，过去婵儿太任性，以后再也不会了。二哥，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咱们今天在爹娘的坟前都把它忘了吧。我们见面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一旦找到月魄灵石救了沉香，二哥依旧去逍遥，凡间那么大，天兵找不到你的。”

杨戬心中感动，紧紧握了握妹妹的手，“三妹不恨我，就是二哥最大的宽慰了。”

杨婵点头笑了，她手指间光华一闪，点燃了坟前的香烛，“二哥，我们给爹娘上香吧。”

令杨婵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杨戬竟然走上前去，掐灭了香烛的火头。

在她目瞪口呆万分困惑地望着他时，只见杨戬跪倒在坟前，郑重地行了叩首大礼，然后，他站起身来，环顾桃林，厉声喝道：“听够了没有？不用躲着了，都出来吧！”

片刻的寂静后，忽然从他们的前后左右钻出了无数人影，铠甲鲜明，刀枪耀眼，将小小的三座坟茔和坟前的两人团团围住。为首正是摩礼寿。刚才还静谧温馨的桃林顿时充满了杀气。

杨婵无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你们……你们……”

摩礼寿一挥手，“众将听令，速速将逃犯杨戬拿下！”

众天兵发声喊，便要一拥而上，杨戬冷笑道：“这里是我父母安息之处，我看谁敢撒野！”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天兵的喊声突然就安静了，彼此望望，竟无人敢率先踏出第一步。他们都曾做过杨戬的旧部，司法天神积威犹在，听到他一如往昔的凌厉口气，谁又真得不怕送死呢？

摩礼寿气坏了，“杨戬，本帅奉娘娘懿旨抓你归案，你敢拒捕吗？”

如同霹雳一声，把杨婵炸懵了，“你说什么，娘娘……娘娘……”

摩礼寿大声道：“三圣母退后！本帅奉旨捉拿钦犯，敢抗旨者，格杀勿论！”

杨婵置若罔闻，她脸色惨白，喃喃自语，嘴唇直哆嗦，“娘娘骗了我，她骗了我。”

突然，杨婵冲到杨戬前面，张开双臂，眼神直直地冲着摩礼寿歇斯底里般地大叫起来，“不许抓我二哥，不许你们抓我二哥！”杨戬一把拉住了她，“三妹……”

杨婵发疯似推着杨戬，“二哥你快走，快点走啊！”杨戬只好一使劲按住她，“三妹你冷静些。”

摩礼寿哼了一声，“三圣母，今天要是放跑了杨戬，你就等着替你儿子收尸吧。”

杨婵脚下一软，杨戬抱住了她，她失神地看着前方，神经质地惨笑道：“二哥，就算救不了沉香，我也不能搭上你的命。是三妹害了你，我挡着他们，你快走！”

杨戬扳过她的肩膀，重重地说，“别说傻话，沉香不会有事的。”

他把妹妹拦到身后，对摩礼寿道：“今天日落之前，杨戬不会跟任何人走。不要说你带一万天兵，就是天庭倾巢而出，也休想让杨戬跟你们走。”

摩礼寿又惊又怒，简直说不出话来，“你……你……”没容他说出，杨戬道：“回去告诉娘娘，三天之内杨戬带月魄灵石回天庭投案。你再告诉她，如果我妹妹一家任何人少了半根毫毛，那么，她想要的买卖就做不成了。”

摩礼寿别的没听懂，这口气和投案两个字他是懂了的。这是什么口气？没把他一万天兵放在眼里也就算了，居然要挟娘娘！

投案？他闷声闷气地问：“既然你愿意投案，为什么今天不跟我们走？三天之内你要不来呢？你分明是缓兵之计!”

杨戬晒笑地瞧着他，“我说今天不行就是不行。怎么，沉香的命捏在你们手里，你们倒比我还害怕么？你要是不信，尽管出手，有本事就抓我走。”

摩礼寿滞了一滞，本能地掂量了一下，竟有些犹豫。杨婵带着更加惊恐的表情看着哥哥，“二哥你说什么？投案？你要去投案？”

杨戬对妹妹微笑了一下，“别担心，我保证沉香不会有事。”

不对，二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杨婵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木了，“二哥，我不是问沉香，我是问你。”那越来越木的头脑里忽然又被什么东西尖利地刺痛了，“二哥你不能回天上，你不能去，不能……”

“三妹，以后一家人好好生活。二哥不在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杨戬依旧只是柔声说道，他回身看到三座坟茔，脸上有了一丝难掩的苦痛，但他很快克制了，“三妹，每年清明，记得要来上坟。”他最后抱了抱她，便放开了她，向前走去。

摩礼寿见他向自己走过来，不觉高度紧张，喊声也有些结巴了，“快……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一群天兵鼓足勇气，长枪交叠，拦住了杨戬的去路。杨戬只是抬了抬眼皮，冷然道：“挡我者死。”并没有停下脚步。

最前面的长枪抖了抖，畏缩地在他面前让开了。仿佛这就是个榜样，他每向前走一步，面前的刀枪就配合地退让了回去。

摩礼寿眼睁睁地看着杨戬走过密密麻麻的军队，军队却害怕地默默在桃林里让出了通路，当杨戬走过他这个主帅身边时，摩礼寿把手中的兵器恨不能攥出了水，却终究没有敢动。

杨婵呆呆地看着哥哥在桃林中越走越远，消失在刀枪剑戟丛中，极度的恐惧再一次向她袭来，脚下却失去了气力，她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凄厉而绝望地大喊：“二哥，不要回天上，不要回去……”无数天兵把她挡住了，她眼前一黑，软倒下去，彻底失去了清明。

杨戬没有回头。棋局，停在昆仑山下。三妹，起手无悔，二哥得把它下完。三妹，好好过今后的日子，你不会再成为棋子了。

这片桃林，终于到了凋谢的花季吗？枝头的朵朵嫣红，忽然都飞舞到空中，变成漫天胭脂色的花雨。纷扬缠绵的花雨追逐着他如雪的白衣，令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失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