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约 第五十一回 天上人间

斩仙台，是令所有神仙提起这三个字都会不寒而栗的地方。

尽管它就耸立在离南天门不远的九重天际，但几乎所有神仙都宁肯远远地绕道而过，也不愿意多看它一眼，仿佛多看了一眼，那悬吊的斩仙铡刀就会轰然而落。

一万年来，这把铡刀只要落下，就从未落空。

三界之内，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之更锋利，断金刚如削发。三界之内，也没有任何一件法器可以阻断它，无论它强大的威慑意义，还是它事实上无可匹敌的万钧之力，都让它默默讲述着多少身首异处、魂飞魄散的历史。

要说侥幸者，众仙能说出来的，大概就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了，因其天生石猴，非血肉之躯，所以才掉了脑袋还能再长。除此之外，只要你是爹生娘养，就别指望铡刀落下，尚可复生了。

没有人，逃得过。

刘沉香现在就被捆在斩仙台上，也许是为了嘲弄或者欣赏被斩者的挣扎，斩仙台上一向是捆腰不捆手。所以，铁索绕过沉香的腰将他紧紧缚在铡刀下的基柱上。

他的一双胳膊虽然是自由的，可是此刻，他却不知道应该抱住什么。

死，突然那么真切地来到眼前，他就要死了吗？不能再看到日升日落，不能再听到风声鸟语，看不见爹娘，也没有了小玉，一切的一切，他都再也不能感知了。

这就是死的定义吧，自己的一切，都归于尘归于土归于无。

“无”，这个字让他的心极度惊慌地狂跳起来，不，他不能想象他死了，他不愿意死，他还年轻，他还没活够！

他不要当官了，不要劳什子前程，他要回家，回到华山，回到刘家村，只要一家人在一起！

沉香拼命大叫起来，“放开我，我要见陛下，我是冤枉的！”

斩仙台的刽子手嘲弄地笑笑，“别叫了，陛下听不见，你呀，还是想想有什么遗言要交代，我倒是可以帮你转达。”他指指身旁的沙漏，“喏，等这沙子漏完就得行刑，由不得你我。”

沉香惊恐地看着雪白的沙子正以流线样无情地下落，数着他生命的倒计时。

“沉香——”一声凄厉的大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从云雾里撞出来，发疯一般地冲上了斩仙台，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天将。

刽子手一愣，天将冲他招呼道：“陛下恩准他们母子诀别，我们特意送三圣母过来的。”

杨婵目光散乱，极度恐惧地看着铡刀下的儿子，语无伦次，“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娘……”沉香看见了母亲，他到底年轻，心中的委屈惶恐令他一下子哭了出来，“娘，救救我！我不想死！”

杨婵扑到台上，捧住了儿子流泪的面庞，忍不住自己也哭了出来，“快告诉娘，你到底是为什么？他们说你伪造圣旨，娘不信！”

“娘，快帮我去求求陛下，”沉香急速地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故意伪造的圣旨，是娘娘她让我做的！我没有说谎，可是没有人相信我的话。”

娘娘——，杨婵听到这两个字，一阵似曾相识的冷寒从脚底升起，沉香接旨上天为官，她亲热地笑着，那笑容却让人全身发冷……

“孩子不要怕，”杨婵颤抖着双手搂住沉香，“娘这就去见陛下，娘不会让你死的，娘一定不让你死。”

杨婵瞥了一眼沙漏，放开沉香，不顾一切地向瑶池狂奔而去，两个天将在后面，竟然差点跟不上她。

然而，瑶池大门紧闭。杨婵跪倒在殿门外，衣裳散乱，头发被冷汗打湿成一绺一绺的，“麻烦替我通传，杨婵有万分紧急之事求见陛下！”

“陛下已经休息了，在他睡醒之前，不见任何人。”守卫天将面无表情。

“我的孩子要被处死，人命关天，陛下怎么可以睡觉呢？”杨婵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求求你们，我一定要见陛下，求求你们替我通传，陛下一定肯见我的。”

天将叹了口气，“陛下已经传下口谕不见任何人，我们要是违抗圣旨，不也要被砍头么。”

杨婵的眼前只有那只催命的沙漏，她跪在阶前，猛地磕下头去，她的额头撞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渗出了血，她一任鲜血从额角淌下来，只是用尖利的声音大叫着，“陛下开门……陛下，见杨婵一面……陛下……”

她不住地叩头，却不知道痛，她满脸已是血痕，却依旧在倔强地与死神作着最后的赛跑。

天将也不忍心旁观一个母亲的绝望悲凄，无奈地扭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个小宫娥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三圣母，快跟我走，娘娘在偏殿等你！”

娘娘，等我？满脸是血的杨婵抬起头来，终于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话很夸张，也没有人真的细细考据过其中的等量换算，但，天上的时间比地上的时间流逝得要慢得多，是个不争的事实。

所以当斩仙台上有人命悬一线，滚滚红尘中，依旧男耕女织，繁华不减。

嫦娥变“懒”了，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睡眠总是很浅，月宫里满把寂寞的时间，时间越多，她的睡眠反倒越少。

总要到更深夜静，实在挨不过去了，她才无奈地往床上一倒，再昂贵的丝缎被子也是冷冰冰的，她等不及天亮就会醒来。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偎在他怀里，不由自主睡得很沉很沉。衾暖被温，良人在侧，她放纵了倦意，仿佛要把千年亏欠的觉恶补回来。

眼见日上三竿，外面人声渐响，伙计和客人们可都起了，总不能引得大家揣测吧？杨戬看着枕在他臂弯里睡得正香的佳人，终于还是忍不住捏捏她的脸蛋，把她叫醒了。

嫦娥一睁眼睛，忽见满屋的光亮，慌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按住自己乱蓬蓬的头发，“糟了糟了，这么晚了！”

看她慌张的样子，杨戬不由笑了，“别急，我来帮你。”于是她心急火燎地穿衣服，他替她扣好背后的扣子，系上腰带，她急急忙忙地梳头，他已替她绞好净面的帕子，她紧锣密鼓地点朱画眉，他已替她插好发髻的玉钗。好了，佳人快速妆成，穿墙而去……

阿紫姑娘不紧不慢地打开了房门，有板有眼地走下楼梯，温和客气地和伙计们打着招呼，有条不紊地吩咐客栈一天的事务……于是日子就这样开始过了呢，她在早餐桌前遇到杨戬时，红着脸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掌柜的早啊。”

小雪咬着半个包子，“姐姐，我们今天去订嫁衣吧？”

听说清辉客栈的阿紫姑娘要订制嫁衣，鸣沙镇的裁缝铺谁不想做这笔生意呀！

有人拿来了唐制钗钿礼衣的式样，“青质连裳”隐喻新娘“德贵高洁”；

有人创意复古，干脆送来了周制“玄色礼服”，黑中扬红，张扬着五行中最神圣的色彩；

有人送来本朝汉族女子最爱的艳红的石榴裙，说这才是热闹时尚的嫁衣；

也有人力荐入乡随俗，就穿契丹的婚服，高雅紫配明黄锦，细腰大摆，妖娆无限。

嫦娥和小雪对着一屋子的各式礼服，眼都花了。

小雪成了嫦娥的试衣架，小雪觉得每一件都很漂亮，可是嫦娥觉得每一件都不够中意。

嫦娥看着小雪对婚服恋恋不舍的样子，笑道：“你呀，干脆给自己挑一件吧，迟早用得着。”

小雪见左右无人，掩不住内心的幸福，与她悄悄耳语道：“姐姐，陆逍遥说等你和二哥结了婚，接着就娶我。”

嫦娥夸张地叫了出来，“啊，原来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她想了想，用手指刮了刮小雪的粉脸蛋，“我去跟你二哥说，这婚礼反正都弄得这么多程序了，不如两次合一次喽，你也早点嫁了吧！”

嫦娥真的去说与杨戬，杨戬哈哈大笑，两人逮住陆逍遥一番逼问，陆逍遥巴不得早做新郎，自然很快就缴械投降老实交代了。于是伙计们忙碌起来，婚礼的东西都备了双份。

嫦娥决定亲自动手为自己设计一件嫁衣。小雪无限崇拜地看着她，嫦娥点点她的脑门，“女红呢，是每个女人的必修课，比识字还重要哦。”

晚上，嫦娥在灯下专心致志地一笔一笔画草图，杨戬在旁边陪她，看她这里改改那里描描一丝不苟的俏模样，心中暖意融融。

他真希望她一直都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让她开心，就是他最大的愿望。眼前这满怀幸福憧憬的小女人，由内而外散发出迷人的魅力。

每当月到中天，她就停了画稿，腻到他怀里来，歪着头笑，“唔，想不出创意了，给我点灵感吧。”他托起她的小下巴，拧灭了手边的油灯。一垄月色透窗纱，她微微的气促，是他耳畔最动听的声音。

有时候她也故意捉弄他，明知夜色已深，却依旧托腮凝神，他便抢了她的笔，把她抱起来扔到锦被上，她笑着闹着要挣扎，他认真地说，“我忘了布结界了。”

这下子她不敢出声了，只好颤笃笃地承受他的攻城略地，他这才逗她道：“我刚才骗你呢。”她尖叫一声，翻到他身上，又气又羞，“看我怎么报复你。”他们嬉闹一阵，缠绵一阵，千般恩爱，百转柔情……

似这般耳鬓厮磨，惟愿日日与君好，依旧觉得二十天过得如此之慢。每天早晨，嫦娥都会掰着杨戬的手指，唔，还有十五天了吗……还有十天了吗……还有八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