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茶江湖 长安乱

山抹微云，天黏衰草。景和十四年秋，晨曦破晓，似利刃刺入长安城，这座“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的古城似冰水入油般嘈杂起来，光化门才开启，人群蜂拥而出，他们或着锦披绸，或踩麻穿布，无一不面带惊慌，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般汹涌而出，向四面八方溃散，可他们又能逃向哪呢？城内更是一片混乱，酒楼商号里俱是争抢推搡的人，哭喊叫骂声不绝，几架马车弃在街边，这些马儿瞪着茫然惊恐的眼望着周遭，街上也无兵丁巡守，本是八百里秦川最富庶之地，哪有半点“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样子，人喊马嘶，宛如人间炼狱。

城西御史府内，一名老仆踉跄的着奔了进来，“赵大人，快走吧，潼关已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老人急道。

院中有一近花甲老人向阳而站，二尺白粜，皱纹横生，身穿朝服，上绘飞禽。脸上犹有泪痕，闻言良久，方才问道“陛下呢？”声音干涩低沉。老人姓赵，名书平，字怀远。祖贯江浙。景和四年点中进士，现任当朝御史。

“皇上昨晚就已连夜西逃，说什么御驾亲征，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哄骗人心的把戏，李大人，王大人等二品以上大员早就得知消息不知所踪，守城将官，兵丁士卒也倶自溃散，现今长安大乱，叛军顷刻将至，大人应早作打算”老仆颇通文墨，寥寥数语已将境况详尽。

”打算?什么打算，这里只剩我们这些消息不通年老体衰之人，已作他人弃子，又能逃去哪？”老人睁开双眼，血丝满布，继而怒目道“我早上书直谏皇上，言马三山此人狼子野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终成祸患，奈何皇上罔顾，竟给了此贼更大的权力，今果谶之，唉，识人不明，昏庸无道啊”老人显是气急，已说出如此大逆之话。

“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您快和夫人小少爷走吧”老仆只是一直劝

“长平，你跟我多久了？”老人顾左右言他

“老爷，我自九岁入府，今年五十有二，已整四十三年了”老仆答道。

“四十三年，四十三年”老人低声喃喃。忽面露决然之色“你自随我，虽以主仆相称，实乃兄弟之谊，今你速归老家寻你家眷，我自有安排”

这老仆自小和他长大，哪会不懂他的意思，忽的伏地痛哭起来“吾自幼父母双亡，幸得老太爷善心送进赵府服侍您，家主看我忠心可靠，赐姓赋名，让我读书识字，嫁娶生子，若无此，终日野狗为伴，早成路边枯骨。此乃再生之恩，我虽一个下人，身份低微，但亦知忠义二字，今日，主在仆在，主亡仆亡。”原来是他看出这老人已有赴死之心。

“你这又是何苦呢”赵书平将老仆扶起，脸上也是涕泪横流。

“老爷”一声轻呼，屏风后走出一妇人，四十多岁年纪，体态丰满，虽是保养得宜，眼角皱纹隐现，难挡岁月侵蚀。双目红肿，怀中抱着一个男婴。这婴孩出生尚不足半月，犹在襁褓，未及起名，只有乳名“安儿”，肌肤水嫩，不哭不闹，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定定望着天空。夫妻双目相对，倶知对方心意。但望向婴孩，又皆露出迟疑之色。

“老爷，难道就这么听天由命么，你我行将就木之年自是不惜此身，可上天开恩，到老了方才赐下这么一个孩子，还未尽养育之责，便要让他陪咱们共赴黄泉，实在是不忍心啊。”妇人啜泣道

赵书平叹了口气，道“两京已陷，关中尽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且在朝时，我曾数次上书谏言马三山图谋不轨，早与之交恶，此人性狭，心如蛇蝎，治下军队也如恶鬼猛兽，所过之处，皆是血流成河，哀鸿遍野。我已年近花甲，早将生死看淡，自不惧他，只是生为燕臣死为燕鬼，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破而不可断其节，但求不辱先祖，唯死而已。”

夫人堕泪如雨道：“老爷莫再说了，你我执手三十二载，心意倶知，今日生则同寝，死亦同穴！”

“好一个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破而不可断其节”只听一粗豪男声赞到，主仆三人正错愕间，只见人影一晃，近前多了个人，黑衣遮面，身躯凛凛，只见一双精芒外放的眸子。身背一把足有五六尺的阔剑，却不显累赘，更添豪雄之气。

老仆大惊，忙跑到赵书平身前，疾声道：“阁下何人，何故擅闯御史府？”

那人目视赵书平，缓缓吟道；“争知道、梦里蓬莱，待忘了余香，时时音信。纵留得莺花，东风不住，也则眼前愁闷。”

”是你“赵书平一惊。

“不错，是我，大人好记性，我姓李名藏锋”那人回到。

原是赵书平十余年前曾去苏州城城外寒山寺游玩，于刻字石碑旁正欣赏诗词碑文，见边上一约莫二十岁左右年轻人愁眉深锁，只是叹息，有心点拨于他，遂将这前人诗作信口吟出。那青年闻之思索一会儿，好似有所顿悟。跑来向他道了一声谢谢。便欢天喜地的去了。此去经年，赵书平早就忘了那人的衣着容貌，那人也并未告知其名。

“李藏锋，哦，你就是号称“重剑无锋”的藏剑山庄庄主，江湖第一剑客李藏锋？“老人恍然。

”大人不在江湖，却知江湖事，某自佩服“言语间自有一股傲气

”一别十余年，想不到昔日忧愁少年却已名动公卿，实乃可喜可贺”赵书平颇觉欣慰

“那也是多亏大人提点，想闻得好“音信”，关键在于“忘了余香”，不必有所留恋，若总想“留得莺花”，执迷不悟，那只会招来“愁闷”，自堕苦海。我常感怀这句话，日后于我在武学进境，江湖处事也是大有助益，可惜山寺一别，我却只顾自己喜乐，忘了请教恩人名讳，所幸皇天不负，终叫我寻得，可惜数次来返长安皆有要事在身，只是无缘拜会。”李藏锋目露感激。

“诗非我作，不过借花献佛而已，老夫可实在当不起，不知故人此来何意？”赵书平摆手道

“大人不必自谦，我自寻得恩人所在，得知大人曾数次上奏江淮水患，直斥朝中乱党，心藏百姓，胸有国事，更令我钦佩不已，今长安必破，大燕将亡，我虽江湖草莽，今愿凭此青锋，必护您平安离去。”他不愧为江湖一流剑客，话音刚落好似利刃出鞘般散发出一股睥睨之气，让人信心满怀。

赵书平缓缓转过身去，朝阳初升，却让人倍觉清冷，庭院里空荡荡不见人，下人们早已遣散或是自行离去，佳木茏葱，古树繁茂，飞檐朱楼，大厦将倾，他彷佛看见这里燃起熊熊烈焰，化为瓦砾齑粉，触目皆是血色，老幼妇孺呐喊哭泣，无数人肝脑涂地。帝国的花瓣炫然开放，花蕊裸露在黯黯黑夜之中，紫色的太阳已沉入大地，月亮旋风般升在天空，披挂着千万颗星辰。又仿佛看到自己金榜题名，披红挂彩跨马游街，一切似真似幻。耳畔忽的远远传来锣鼓与号角声，脚下大地也似有震颤，那是军队即将发起冲锋。他回望男婴，将一枚羊脂玉佩系在其脖颈道：“老朽已是将死之人，义士不必费心。今有一子，烦请义士带离险地，找一平凡人家寄养，远离刀兵之祸，吾愿足矣，还望义士答应。”。

李藏锋见情况危急，大军须臾将至，刚才对谈都已听清，知主仆三人已是决然赴死，也不多说，从夫人怀中小心接过男婴，只觉比身上宝剑还要沉重“大人之托，我自会完成，不知小公子叫什么？“

”他叫赵安年，惟愿他平安度过每一个年岁“赵书平缓缓说道

李藏锋怀抱婴儿叹了口气，打个揖，飞身而起，城门处骤然冲出数只骑兵，青盔黑甲，泛着幽寒的光，紧接着响起震天的喊声，长安已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