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悲歌 第三章：异人奇缘

秦惠文王时，张仪、司马错率军灭了蜀国，置巴郡，然巴蜀多为化外之地，蛮夷杂处，秦国的严刑峻法一直未能遍及巴蜀大地，到秦王嬴稷继位后，与东方各国连年开战，国库消耗巨大，更不得不依靠巴蜀的富庶，只能对其采取怀柔政策，对巴蜀地方势力也只得施恩笼络，异人之母夏姬嫁入秦廷，便是一次政治联姻。

异人口中的这个“清妹”叫夏清，乃是巴蜀望族夏家新一辈中的佼佼者。夏姬死后，异人不受安国君宠爱，尚未加冠时便入赵为质，夏家主事者见其可怜，本想把他从邯郸偷偷带到巴蜀，但在邯郸见到异人后发现其资质上等，悟性极高，便另生主意，暗中传授其丹鼎派绝学，又派夏清与他一起学武，互为照应。异人在秦备受冷落，却在邯郸受到夏家人的厚待，因此不再以公子王孙自居，与夏清只以师兄妹相称。二人一起习艺日久，耳鬓厮磨，早生情愫。

异人道：“此人武功也还罢了，其见识谋略确是高人一筹。他见我落魄邯郸，便生商人投机倒把之态，想借我身世跃身将相行列，因此他将我比作齐桓公而他自比管仲！咱们不妨与他合作，即便事不能成，也强于目前这般毫无头绪。”

夏清道：“那咱们一切听他安排便是，纵然败露也可把事推到他头上，赵王第一个要杀的也是他。只是此人野心勃勃，咱们要时刻提防着他。”

异人把手一摆，道：“绝不可如此！既要成事便当全心全意配合他，不能让他觉察到我对他有丝毫的提防猜疑之意，如与他生出嫌隙，他便会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不能全力以赴。”顿了一顿，接着道：“正如你所说，此人野心勃勃，绝不甘心做一个商人！而他要飞上枝头、封侯拜相，助我登大位主神器是他唯一的途径，在成大事之前，此人可靠！”

夏清冷笑道：“此人颇有才能，正好可为我们所用，咱们正好可以专心正事，刚好那东西已有了眉目。”

异人大喜道：“你打听到下落了？”

夏清道：“昨天你被他们带走后，我放心不下，暗中跟随，却意外听到两个墨家弟子在谈论，说平原君府上收着诸子百家的诸多典籍秘录，日夜有高手在看守。族长早就怀疑东西在邯郸，墨家弟子的话正印了族主的猜测！”

异人冷笑道：“我大秦还没打到邯郸，赵国上下便收拾好行李，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了！你马上用飞鸽传书掌门人，请他尽倾我派高手前来相助，值此风云激荡之际，赵国危在旦夕之时，诸子百家中觊觎那东西的绝不在少数！”

夏清握住异人的手，柔声道：“我已传信掌门人了，大师兄他们这几天便会赶到，不若你今晚便离开邯郸，此间的事由我们来处理。”

异人毅然道：“宝典已有眉目，又横空出来了一个吕不韦，此时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我现在必须留在邯郸！”说完长叹一口气，又接着道：“武安君如能挟长平之威，一鼓作气直扑邯郸，赵国或许可灭，但这么一耽搁，我军气势受挫，而赵国则同仇敌忾，必是拼死抵抗，谁也不敢再生投降的念头了。信陵君也不会坐看赵国被灭，一旦秦赵在邯郸城下僵持不下，信陵君再率魏武卒杀到，以生力军对疲惫之师，败的定是我大秦。只要守住邯郸，赵国便不会亡，我便无性命之忧。”

夏清道：“就怕赵王胡来，便如昨天一般。”

异人冷哼一声，道：“他糊涂赵胜可不糊涂，长平一役赵国元气大伤，一旦得以保国，首要之务便是休养生息、滋丁繁衍，定不会将我处死，以至再次挑起秦赵战火。”看着夏清微微一笑，接着道：“再说了，你我这些年的寒暑之功，可不是白练的，要处死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夏清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旋即又叹道：“昨天你已尽量收住内力、神气内敛，又是被人架着，脚步虚浮，可吕不韦匆匆一瞥便看出你的步履间有丹鼎派的底子，此人眼力真是非同凡响。”

异人道：“此人确不能以等闲视之，好在他仍不脱商人习气，一味驱逐利益，而天下之奇货莫过于我这个落魄王孙，一旦助我返秦为王，他吕不韦便是建国立君的大功臣，到时拜相封侯，泽被后世，这确是天下第一大买卖！”

当晚公孙乾宴请吕不韦，吕不韦亲自到丛台邀请异人一同赴宴，到了公孙乾的将军府，只见日间到吕府的大部分人都到了，众人见吕不韦携同异人到来，都不明所以，相顾愕然。入席时，公孙乾请吕不韦到主宾席上坐，吕不韦道：“在下一介布衣，怎敢在公子王孙面前坐主宾位？”说着便把异人请到主宾席上坐，自己则在次席相陪。异人的到来众人已是不悦，此时见异人坐在主宾位，宴上宾主都是心中有气，只是碍于吕不韦的面子，强忍不发。

开席后，公孙乾等众人不停的向吕不韦敬酒，却无人理睬异人，间或有目光向他投去，也是满含愤怒鄙夷。

吕不韦酒到杯干，每一次回敬都要带上异人，众人却只与吕不韦对饮，对异人则或视而不见，或怒目而视，异人也不以为意，每次都是恭恭敬敬的把酒喝干。酒至半酣，有人向他恶语相向，他反以好言回之。

席间，吕不韦给与宴人员送上礼物，他熟知众人的喜好口味，给每个人的礼物都是与众不同，喜好钱财的则送上金币，喜好珠宝的则送上珍珠美玉，喜好兵甲的则送上宝剑利刃。众人收到礼物后都是大喜，纷纷向吕不韦劝酒致谢，吕不韦拒不受谢，道：“诸位大人要谢便谢异人公子，这些礼都是公子送给诸位大人的，在下只是代为送上而已，实在不敢掠美。”众人都知异人在邯郸落魄潦倒，出无兼车用无余财，不可能筹备到这么多财物，何以吕不韦给众人送礼之后却冠以异人之名，都是大惑不解，猜不透吕不韦与异人的关系。只是如此一来，众人对异人的态度已有所缓和，不再怒目而视或恶语相向。

吕不韦暗中观察，见异人不卑不亢、不怒不燥，对这群达官贵人的刁难侮辱，仍能从容应对，涵养气度非常人能及。想到与如此人才合伙，自己所谋之事有望实现，不禁一阵狂喜，一颗心砰砰直跳。

正在这时，有人匆匆跑进来，俯在公孙乾耳边一阵低语，公孙乾边听边拍几大笑，听人汇报完时他已站起，哈哈大笑道：“魏王集齐十万大军，于昨天午时命大将晋鄙为将，正往邯郸开来。”席上顿时爆出一阵呼呼声，众人这时才对守住这邯郸危城生出一些信心。

这时有人出来劝酒道：“外有晋鄙的十万援军，内有公孙将军坐镇，邯郸城固若金汤。定教他西秦铩羽而归！来，我等尽管喝酒！”这马屁显然拍到了公孙乾的心坎里，只见他一扫连日的颓气，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站起来仰起脖子把酒喝干，顾盼自雄，好似他真的把秦军打回函谷关一般。

此后几天吕不韦天天设宴，所请的都是富商大贾达官贵人及各国使节，每次宴会异人自是坐首席主宾位，他依吕不韦之言，穿上了宽袍大袖、云饰华丽繁杂的楚服，俨然是个丰神俊朗、潇洒飘逸的王孙公子。他又慷吕不韦之慨，金银绸缎奇珍异宝不断赠与宴上宾客，众宾客对他的态度也是从仇视到友善再到敬重，不到一个月，秦公子异人慷慨豪迈的名声经邯郸传向各国。

这期间，邹衍留在了赵国王宫；鲁仲连在咸阳四处游说，企图在秦国庙堂之上拖住秦军；魏王迫于秦王之威，命晋鄙陈兵邺地，不敢再去援赵；赵王谴使往齐、楚、魏、韩、燕五国，希望能合纵抗秦，平原君亲自出使楚国；吕不韦则以经商为名去咸阳拜访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最受太子的宠爱，异人能否回秦，华阳夫人是关键。

这一日，吕不韦从咸阳回到邯郸，宴请异人、公孙乾等，酒至半酣，吕不韦道：“鄙人新得一姬，颇能歌舞，欲令奉劝一杯，又怕唐突诸位雅客。”公孙乾知他说的是名著邯郸的美女赵姬，迫不及待的道：“吕兄府上竟然有绝代佳人，何不请出来让我等见识见识。”吕不韦命人把赵姬请出来。赵姬款款而至，向众人盈盈一拜，算是行了礼，然后手捧酒杯依次向众人敬酒，首先敬的便是异人，异人一看，果然标致，不禁又多看了几眼。

赵姬敬酒已毕，舒开长袖，跳起舞来，只见她体若游龙，袖若行云，宛转轻盈，直把公孙乾看得是意乱神迷，神魂颠倒，口中赞叹不已。赵姬舞毕，再斟大杯奉劝，众人一饮而尽。此时青衣丫鬟已把琴安置好，赵姬轻移莲步，纤腰袅袅的走到琴前就坐，轻轻挽长袖，伸出一双白玉般的纤纤细手，按宫引商，边弹边唱：“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是《诗经》中的一首《风雨》，描述的是一位女子见到情人时喜出望外之情。被赵姬轻灵婉转的歌声演绎得缠绵悱恻，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她把“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两句反复吟唱，一边唱一边偷瞟向异人，目光与异人一接触便赧然低下头，晕红双颊。异人只觉得她媚眼如丝，春潮荡漾，好似她自己便是歌中的女子，而自己则是歌中的“君子”，不由得痴了。

赵姬歌罢，退席而去，吕不韦道：“异人公子贵为秦国王孙，不可无人照顾起居，如公子不嫌此女丑陋，倒可让其取侍巾栉，服侍公子。”

异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喜道：“吕兄既肯割爱，在下却之不恭，感谢的话就不说了，吕兄恩德，在下铭记于心。”公孙乾等见他获赠如此美人，不禁艳羡不已。

席散后吕不韦留下异人，二人到书房秘议，吕不韦道：“华阳夫人得知公子在邯郸对其甚是思念，又想起昔日与尊亲夏夫人间的情谊，数次泪如雨下，说道‘我定要教太子早日把异人这孩子接回咸阳，使其早日脱离苦海，到时也可告慰夏姬妹子的在天之灵了’，随后夫人对我更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保公子安全。”

异人道：“想不到夫人如此念旧，我这便给夫人修书一封，一表思念，二是求夫人收我为子，让我能在膝下尽孝。”

吕不韦喜道：“如此甚好！其实华阳夫人已有立公子为嗣之意，只是不便开口而已！公子这信一旦送达，夫人定会欢喜。”顿了一顿，接着道：“世上无人不爱财，公子在邯郸不需吝惜钱财，只要能买个好名声，钱财尽管散出去便是。到时候华阳夫人立公子为嗣，公子贤名播于天下，咱们返回咸阳后便大有可为。”

异人离开吕府时已是三更时分，她趁夜色来到丹鼎派在邯郸的据点，夏清还未就寝，仍在秉烛等异人。异人把与吕不韦见面后的情况以及吕不韦赠送赵姬等说了，又道：“吕不韦表面上说是要找人来服侍我，其实他就是找人来监视我，只恨我不得不接受，否则定会与他生出嫌隙，于大事不利。”

夏清惊道：“他说把赵姬送给你？就是那个名著邯郸的美女赵姬？”

异人愕然道：“是啊，就是她。”

夏清拂然大怒，愤然道：“天下投机倒把的商人多矣，然吕不韦这般异想天开胆大妄为的确是少有！”异人愕然不解，忙问之究竟，夏清道：“这个夏姬今天到清风堂了，因她素有‘邯郸第一美女’之称，又是吕不韦的人，我便留了心，原来她开的是安胎药，据夏堂主说，她孕期已有半月了。”

异人惊道：“孕期已有半月？吕不韦现在把她送给我是什么意思？”

夏清冷哼一声，道：“要不是恰巧被我知道赵姬已有身孕，谁会想得到吕不韦会送一个怀有贱种的女人给你？一旦赵姬生下来贱种，那便是你的长子，到时候吕不韦把你扶上秦王宝座，这贱种便是太子了。”

异人半晌说不出话来，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但细想吕不韦的做事为人，他确实能做出这种事来。茫然问道：“那他怎知所怀的一定是男孩？如果怀的是女孩呢？”

夏清道：“这赵姬乃是赵国王族一支，被誉为‘邯郸第一美女’，本身也不是泛泛之辈，她既甘愿被送，肯定与吕不韦达成了契约，就算这次怀的是女孩，吕不韦也会与她再次苟且，直到生出男孩。”

异人长叹道：“我自小在邯郸为质，饱尝人情冷暖，所见的坏人不可谓少，只是像吕不韦这样行事大胆异想天开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夏清道：“吕不韦狼子野心，赵姬淫贱无耻，似这等卑鄙贱人想起来便令人作呕，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把这两个贱人杀了，再连夜离开邯郸。此间的事交给大师兄他们就可以。”

异人略沉吟，道：“吕不韦有他的打算，咱们也有自己的目的，相互利用而已！妙在咱们已经知道了他的阴谋，而他还以为我只是个任他摆布的棋子，不妨利用这一点，与他通力合作，等我登上秦王位，再揭穿他的阴谋，到时看他怎么收场。”微微顿，接着道：“不可否认吕不韦此人确有能耐，去了次咸阳便说动了华阳夫人、阳泉君等人，此二人一个在朝一个在大王枕头边，有他们帮忙，我返秦当太子乃至做秦王都并非难事。只有坐上秦王之为，‘九鼎’才有望找到。”

夏清秀眉一扬，道：“他有阴谋诡计，咱们也有。”说着手摸腹部道：“咱们的孩子差不多也有十多天了。”

异人讶道：“咱们的孩子？”

夏清赧然指着小腹道：“不错，里面怀有你的孩子！”

异人落魄邯郸，幸得夏清照顾，二人共经患难，情深爱笃，此时乍听夏清怀了自己的孩子，顿时大喜过望，一把搂住夏清，欣喜若狂。好半晌才道：“咱们有什么阴谋？”

夏清把脸一沉，冷冷的道：“你尽可与他们虚与委蛇，等那贱人生下贱种，咱们用自己的孩子与之对调，那对贱人懵然不知就里，费尽心思扶持你做秦王，再立孩子为太子，殊不知那是咱们的孩子！他们尽心竭力，到最后却什么都捞不到，岂不妙哉？”她越说越得意，不由得展颜笑了出来。

异人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她这说法更是不可思议，但用来对付吕不韦却恰到好处，不禁莞尔道：“吕不韦遇到你那是倒大霉了，也只有你能对付得了他。但不知如何用咱们的孩子换那个贱种？你与她不可能是同一天同时刻分娩吧？赵姬怎么可能连自己亲生的孩子被换了都不知道？”

夏清道：“我已算过，产期就算不是同一天相差也不会超过两天，早生或晚生一两天能用药物控制，只不过这样会危害到出生的婴儿，不过那贱种死不足惜，这一层不用顾虑。等赵姬生下贱种之后接生婆就把她弄晕，等她醒来看到的第一眼已经是咱们的孩子了。产妇分娩因失血过多晕而厥过去那再正常不过，任吕不韦赵姬精似鬼，也想不到他们所看到的是咱们的孩子。”

异人细想了几遍，觉得此法确实可行，道：“用这个方法对付吕不韦确是最妙不过，只是今后有赵姬在，咱们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夏清道：“成大事者怎能只顾儿女私情？等你登上王位，处理了这两个贱人之后，咱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怕少了？”

异人哈哈一笑，道：“我自小就在赵国为质子，在咸阳毫无根基，华阳夫人、阳泉君等或能扶我上王位，但反对者定不会少，吕不韦不是有能耐吗？就让他去对付那些人，等狡兔死之后，我再立你为王后，咱们一起烹他这条走狗。”说到这，两人不禁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