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屏 秘辛

府里上下都穿上了棉袄，这个时候丫鬟小厮们最愿意干的活计便是在厨房里，每日有三五个丫头捡着空隙就钻到厨房火灶台旁烤火取暖，在厨房洗菜的婆子别提多欢喜，天天热闹。

厨房门打开冷风灌入，窝在里边的丫头们忍不住缩了脖子，老婆子伸头瞧见来人立即起了身子走出来相迎：“随珠姑娘。”

“随珠姐姐。”

“天真冷啊！杨婆婆您坐着不用起来，风姨呢？”

“老奴烤得全身暖和，姑娘是来拿郡主早膳的吧，在炉上温着呢，老奴给您拿。”

“不用不用，我自己拿。”

“姑娘前日问老奴要几件红丫头的衣裳，昨日捯饬柜子倒是真找着两件儿，待会儿给姑娘送过去，只是衣裳压在箱底里许久旧的很。”

“不打紧，小宝刚来一件像样儿的衣服也没有，府里给咱下人裁缝的新衣还没送到，这天冷着先找两件给她凑合穿免得冻着。小宝个头太小了，我的衣裳她都穿不上，幸好阿红有适合她的，我替小宝先谢谢您。”

“姑娘客气了，两件旧衣裳不值钱！”

“那好，我先走了，晚点儿再找婆婆要。”

随珠端了早膳来到小姐寝屋内，瑞珠已备了暖炉，在一旁服侍小姐洗漱，她便将食器取出布膳。上官玉穿戴好了坐下喝粥，喝了几口想起带进府的小丫头，忙问道：“瑞珠，我前日带来的那丫头你将她安排在哪里？”

“奴婢先让她睡在北边的小屋里，奴婢的屋子还空了一只床，打算整理好了让她过来跟奴婢一块儿住。”

“也好，你带着我也放心。”

“小姐心善，非亲非故的人看她可怜想要多加照拂，奴婢自会多看着她。”

“我是看在她奶奶的份上，老人家可怜。随珠，你过后去看看小宝，顺便问问她奶奶可安葬了，既然帮忙了就帮到底吧。”

“是，小姐。”

天寒地冻，冬日的早晨冷得人惯懒。

桐翠坊今日闭门不做生意，铺子外面挂了两只大灯笼。“这边，这边高点儿，啧，天宝你是没吃早饭呢？手都抬不起，仔细别摔了我的灯笼！”

院子里外挂满了大红灯笼，满院的喜庆。

一大早就被抓出来干活的天宝自然是没吃早饭，花奴娇奴役他上下忙活丝毫不停歇：“快点儿，那边还有呢！”

“娇娇姐，外边谁家挂这么多灯笼？你看咱家……”

“新岁当然要红红火火，你懂什么，在我们老家都是这么热闹，文殇那小子呢？”

“出门了。”

“一大早又跑去哪儿？”

这时大门打开，二人齐齐回头，见袭青风尘仆仆回来，天宝喜唤：“大师傅回来了。”

“青哥……”花奴娇见他脸色暗沉，回头冲天宝道：“先别挂了，去给你大师傅烧锅热水，备好早点。”

天宝求之不得，立即下梯子走了。

花奴娇跟着他走进屋内，关好门转身看着他：“怎么了？此行难道被发现了？”

袭青摇头：“只是丢了几张面具，不碍事。”

“还是小心些为好，既然没事为何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

袭青摘了斗篷坐下，眉间阴郁，沉默思虑了一下子，开口道：“丰都破城之前，我见了高长宁一面，只是，他却不认得我。”

花奴娇过去给他倒热茶，满不在乎道：“也许他早忘记了，毕竟当时他还年少。”

“不，他那样的人……”袭青脸色凝重，想了一路终于确认了心中的猜想，“也许，起兵造反的那人是假的贤王，真正的高长宁或许早已经死了。”

“什么！你确定？”

“嗯。”否则他不会不认识他。

其中或许有哪些阴谋，他们不知晓，幸好没蹚了这浑水，花奴娇叹了气：“青哥，他当年是救了你和文殇性命不错，但是他的父亲更是构陷主子的元凶之一，他与我们是仇人，可你此次决意去丰都，我不由怀疑你是想去救他一命。”

“我是有这个打算。”

“为何？”花奴娇见他脸色有异，转到跟前来仔细盯着他：“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袭青不说话。

“你，真有事情瞒我！”

“我不是不想说，我也不确信。”袭青纠结，见文殇不在，这才开口：“当年他救了我之后，竟然告诉了我，文帝临终之时亲手写下一份罪己诏，只是那份诏书不曾颁发示众。”

“什么？”花奴娇忍不住从椅子上惊起，不可置信：“你说什么？罪己诏？呵……文帝竟然会写罪己诏！”冷静过后再问：“你相信他的话？”

“就是如此我才没有告诉你们，你还好，若是叫文殇知道，他这冲动的性子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他也不相信，但是，“只是，有总比没有好，不是么？有了那份诏书，我们所做的一切就会更容易！”

“即使真有这份诏书，都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哪知诏书在何处。”

“既然不曾颁发，那么不是仍封存藏于宫中，就是被高启或是高逸秘密销毁了。当年赢台宫变波及之人死的死老的老，如今没几个人会想起当年之事。我想，赌一赌！”

“这万一是假的……”

“不管是真是假，都要一探究竟。”文殇不知何时在门外，悉数听了个大概，推门而入惊了屋内二人，脸色乍变。

花奴娇上前低喝他：“文殇，你要做什么？”

“大师傅方才不是说过，那诏书或毁或藏，倘若是真的，且先不怀疑高长宁从何得知，当年他救下大师傅与我之后又将此秘密告知，过后高启和高逸从未怀疑追杀我们，我料想，这份罪己诏既是文帝临终所写，怕他那两个儿子发觉必然将诏书掩藏秘而不宣，恐怕那俩人都不曾知道这份诏书的存在，至今有可能还藏在皇宫之中。”

“你要进宫？”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袭青和花奴娇见他一脸坚决，又惊又怒。

“文殇你不可以冲动！”

“皇宫有多危险你不知道？我不允许！”

“大师傅！”

“况且皇宫那么大，诏书藏在哪里我们未曾知晓，你盲目进去等于送死！”

“不去就一丝希望都没有！大师傅想方设法也没能从高长宁那得知收藏之地，如今他已死，这世上除了我们再没有任何人知晓，为何不拼此一搏？我自会有全身而退的办法。”

“我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谁去都可以，你不准去！”

“以大师傅的性子得知此事定早已多次探入皇宫密寻，可还是一无所获，皇宫凶险大师傅你都能全身而退我也能，终究大师傅还是小看我。”

“别想拿话激我，你如今是能耐了，可你这冲动莽撞做事不顾后果的性子怎么就不会改改！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一旦你被发现了被高逸或是武道抓住，那我们这些年做的努力还有什么用？全身而退？你有几分把握能全身而退？我一分都不允许有差错！既然你当我是你师傅，就请你听我的话，别去，少主！”

“文殇你听我们的，先不要冲动，如今我们人手不够，就算要进宫起码我们先将青州的人召回来仔细布置了再去。”

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他身上的千金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大师傅觉得该如何……”

“也许，我们该去找他了。”

“青哥……”花奴娇吃惊，看着他。

“谁？”

“你未曾谋面的舅舅，宋瞿。”

他的舅舅，这世上仅有的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哦，他忘了，还有宋瞿的几个儿女，可对他而言，犹如陌生人。

大师傅说错了，他并非未曾见过面。西北胜仗，大军凯旋入陵安那日，他站在人群之后，抬头仰望着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危坐马上，昂首前进，眼中不曾有他人。

如今依然在高位的大将军，要是得知他的外甥还活在世上，背着逆贼之身随时密谋起兵，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大燕朝开创一百多年以来，历代帝王之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位便是大燕第四任皇帝，文帝高济武。文帝以前历任君王登基皆是一番平顺，嫡长子立为太子从而继任，兢兢业业，寿终正寝。

直到文帝开始，皇位争夺掀起浪潮，外未攘平，内乱祸起。

文帝高济武乃是嫡子，但圣祖皇帝宠爱庶长子，宠幸侧妃外戚，远离皇后外戚，甚至欲要废太子另立。高济武自小聪慧英勇，谋略深算稳住了自己的太子之位，又懂得韬光养晦，在父皇宾天之后手腕狠辣地除掉庶兄长及其母族一族，披荆斩棘，扫平了一切障碍登基为帝。

二十二岁登基，知人善用，蓄兵抵御外敌，关爱百姓，重农商，勤政有为励精图治，开创了大燕朝开国以来最富饶的盛况，元丰盛世。

大燕历任帝王皆尚武，文帝亦然，不过他虽好武，却十分重用文臣，任人唯贤，是大燕朝以来较为清明的君王。可惜英年明智，晚年却糊涂了，听信一些奸佞臣子，重佞臣远离贤臣，复将朝堂搅得祸乱起，更是遭儿子算计，旧伤复发以致暴血而亡。

文帝有十九子，可并非子子都疼爱重用，他十分清楚嫡庶之分，庶子再宠爱也不可受重用。皇后诞下嫡子即刻立为太子，赐东宫，请太傅教学。太子及冠后即为他赐婚，将宋家的幼女赐予他做正妃。宋家之女，父亲是冠军侯，兄长拜大司马，彼时大燕除了公主之外就属宋家千金最尊贵。

外敌屡侵不胜，百姓安居乐业，如此太平盛世，本该是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君明臣贤共享繁华。可惜儿子多了也不好，皇子争权夺位，骨肉相残，父亲疑窦丛生，儿子拔剑相交。文帝生恨自己精心培养多年的太子竟举刀要造反，一怒之下将东宫围灭。

赢台宫变，可谓惊动陵安乃至整个大燕，太子与外戚赢氏带兵造反，诸位皇子，或隔岸观火或举兵相抗，文帝当年对付庶兄长的狠辣手腕再次用以对付自己的儿子。

彼时朝堂混乱，血染东宫，兵败后，太子高珩被废黜，自刎于东宫，外戚赢氏满门屠灭……

“啪！”

一声拍案惊起。

上官玉愣是被吓了一大跳，尤看四周不止她一人受惊吓。众人听得十分入迷，说书的老头子饮了口茶润嗓子，收案木，听客们仍意犹未尽。

这老头儿自上回说了高长宁的事迹后胆子越发大了，连皇室这等秘辛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高谈阔论，了不得！

她竟也听得十分起劲，不得了！

随珠在一旁听得冷汗涔涔，想不到庶民竟敢如此议论列位先祖皇帝，“小姐，以后可别来听这些东西了，还是小心为上。”

“你看这些人，额头冒冷汗，神情紧张，脸色又十分激动，天家丑闻对他们来说既害怕又充满着吸引力。”

当年轰动整个陵安城的赢台宫变，如今已过去十多年，知晓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老的老，那些凄惨的生命到现在也只是世人饭后闲余的谈资罢了。

“好在今日没叫阿慈同我出来。”

旁边的隔断忽然摔了一只杯子出来，砸到梁上迸裂，碎片落下砸到底下的人。这些茶馆的小茶盏虽都是陶泥烧制，不锋利，但从高处砸到人身上也是十分疼痛。其中说书的老头被砸的最狠，砸破了额头，血冒出来。

“诶哟……是谁？哪个挨千刀的混账东西！”

“老夫的额头……”

下边一时闹哄哄，随珠又去将门关好，她们先暂时不出去。这种地方确实不可再随意来了，如今茶馆生意红火，坐无虚位，且方才听书完毕众人热闹的很，谁也不知道这茶盏是哪个抛出来的。

上官玉却是瞧见得一清二楚，楼上虽也热闹，可她这里和旁边的隔断厢房却是十分安静，她一早便注意旁边的坐客了，故里面的人有意摔了杯子出来她正好看得清清楚楚。

旁边的人并没有发现她在盯着他们，在混乱之中，起身走了出去。上官玉也起来，系上青黑的斗篷，将帷帽戴好，带着随珠悄悄跟在后边。

二人走到转角处停下来，盯紧楼梯口。

闹哄哄的一群人当中，两个男子一路穿行而过，脚步急促，丝毫不管周边吵闹。上官玉见走在前头面色沉沉的那人，挑眉：“文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