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楼几重 第二十五章 纸条

“拉下去，处决祭神！”在哭天喊地的求饶声中，乡父恶狠狠地下了这道命令。

人群顿时沸腾一片，隐隐还能听到不少叫好之声，可见两人平日的所作所为已被冥水部人厌恶。

在众人注视下，跪在地上歇斯底里、扯着嗓子叫唤的刘浑与汪沼被强行拉走，他们像奋力摆脱渔网的鱼儿死命挣扎，但很快就被沉沉的夜色吞没。

众人不情愿地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聚焦到乡父身上。

乡父森冷的眼神在黑夜里烁烁发亮，直至那边执刑完毕，求饶声彻底断绝，才幽幽开口：“巫师请起。今日幸好你修成了与海神的通灵，险中救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大会过后，我要好好赏你。”

“谢乡父大人。”

跛脚巫师欣然拜谢，意气风发地回到原先位置，余光漫不经心地瞄向那名与他交恶的巫师，见他眼神复杂，心中不免一阵得意。

“禁书乃部落严查之物，本该严加管控。可事与愿违，仍有不少禁书散落在民众间，身为部落之尊，我难辞其咎。”

乡父低沉的嗓音又一次响起，言语间却有几分如刀般凌厉的寒意。

“乡父大人，万不可这么说啊！您每日繁务缠身，劳形心苦，哪有时间处理这等琐事啊。千错万错，都错不在您。”人群中有人出言慰解。

“哦？是么？既然错不在我，那是谁之错呢？”

几位司职禁书库、苦役营的主事听得毛森骨立，冷汗涔涔，连连磕头请罪。他们算是听明白了，乡父绕了这么一大圈，其实是在暗指他们，因为他们控管着禁书的出土、整纳与库藏，禁书散落在外，他们有看管不力之过。

果然，乡父见状，瞬间变颜：“你们还知道认罪？晚了！今夜之后，罚你们去古墓群服五年苦役！”

几人有如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用游丝般的声音应道：“是。”

今夜这一连串变故看的冥水部人目不暇接，随着一道道严酷的责令下达，他们也被吓得不轻，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乡父锐利的眼光略略扫视了两眼，便兀自闭目养神，不过从其跳动着的两腮上的皮肉来看，显然余怒未消。

此刻没人比奚沐更加紧张，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律动的心跳声。对他而言，前面的一切都只是暖场，好戏还未真正上演。接下来依旧要靠跛脚巫师，只要巫师不起歪心，那他的计划就能安然实施下去。

然而当他看向那个能左右他计划走向，甚至是他生死的关键人物时，心中陡然一震。他从巫师眼睛中看到了事成遂意的窃喜，看到了声名大震的自傲，也看到了对他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还看到了...眼底深处藏着一抹对他的蔑视。

他在蔑视什么？有什么好蔑视的?

巫师可能要反悔——

虽然奚沐不愿这般想，但他也不能在如此紧要关头欺骗自己。面对仙酿的诱惑，巫师也难以把持，有意亲自抵近试尝。

奚沐不动声色地从腰间又摸出一张纸条，横着手传于巫师。巫师毫不客气地扯过纸笺，粗粗掠了一眼，登时黑脸。

“若你反悔，鱼死网破。”

巫师眼瞳微眯，释放着难以捉摸的意味，半天后方恢复正常，用几不可闻的腔调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奚沐提着的心终于缓和下来，在这场与巫师的无声较量中，他还是胜了。

自一开始，他就没有把所有赌注压在巫师身上，但凡能坐上这个位置的，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也没有一个良善之人，若无一颗硬似磐石的心根本没办法在部落中立足。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乡父的帮手而已，一群助纣为虐、欺压乡民的神棍。

奚沐始终提防着他，及早备下那张纸条，就是为了打消巫师突生的反悔之意。如今看来，此招甚极。生死对奚沐而言已无关紧要，但他不允许他的计划失败。倘使巫师食言，那他只能舍命反击，死也要拉巫师垫背。

他不容置疑的决心与以死相拼的勇气，在那八个字里展露无遗。

墨黑海面上渐起片片薄如轻纱的烟雾，初时浅浅淡淡，慢慢浮积成团，宛如坠入青溟的朵朵白云，散着清冷寒意，遮掩了海水的阴森与丑陋。

不时有夜风吹过，将层层云雾织成的云海搅散，海水蓦地受惊了似的哗哗作响，在茫茫夜色中发出沉闷的连音。几十根嘶嘶吐着烈焰的火仗，也跟着尽情跃舞，融在地面上绰绰乱乱的人影被拉扯得忽长忽短，仿佛一群不安分的妖怪。

当一阵猛烈的狂风吹来时，奚沐的神色突然变得凝重，他屏住呼吸，绷直身体，目光直直地盯着索索颤抖的海面。

狂风带着愠恼，把海浪推到了今晚的极致，奚沐在火光里跂首而立，半边脸明亮半边脸阴暗，熠熠的神采猛然从眼底焕发，他那双消瘦的手掌再一次摸向腰间。

时刻留意他的巫师，脸上的皮肉狠狠一跳，这小子又要搞什么！

又一张折叠的纸条自奚沐腰间掏出，这已是第三张了，上面写了九个字：“浪起，神怒，仙酿恐有伤。”

巫师怔怔地看着纸条，又斜眼看了看奚沐，心中升腾起无限的郁闷和幽怨。

这小子的准备可谓一手接着一手，使他极为地被动，他本想觍着脸糊弄下去，可对方俨然不打算留有余地。

良久，他郁郁开口道：“乡父大人，这海风起的古怪。”

“难道...难道是海神大人？”乡父惊惧地看着翻涌的海面，此时海水奔腾，波浪滔滔，一波赶着一波拍打海岸。

“不错，就是不知...”巫师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但说无妨。”

“就是不知海神一怒，会不会波及仙酿。”

乡父表情一滞，显然吃惊未浅：“那依你看？”

“小心为上。可惜我没有尝过仙酿的味道，不然就能以身试险了。”巫师十分懊恼地叹了口气，随即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这位桑海部落的朋友曾喝过仙酿，不如让他一试？”

“巫师，你可愿意？”乡父看向奚沐。

“荣幸之至。”

乡父脸上不由露出喜色：“巫师大义，令人钦佩。此事了后，我必有重谢。”

“如此便先行谢过乡父了。”

乡父微微颔首，又向跪在地上的小乡父看去：“哼，你也起来吧，别在远道而来的巫师面前丢人现眼。”

小乡父手拄着地，艰难站起，立定后不忘阴毒地盯了一眼刘浑二人被拖走的方向。

风势渐渐小了，海上云雾被吹散后，未久又飘飘荡荡凝成一团，宛如绾结的烟丝，合起拢来。在这时而涣散，时而凝结的变幻中，祭祀大会的吉时到了。

“乡父大人，可以开始了。”跛脚巫师率先开口道，经过之前的临危救主，他俨然已把自己视作为大巫。

“那就由巫师你来操持吧。”

跛脚巫师旁顾左右，见无人提出异议，就傲慢地向前移了两步。他敛了敛面容正色，泌了泌口水润喉，拔着嗓门喊：“祭祀开始，尔等跪拜。”

人群随着号令的施布诚惶诚恐地跪下。

“承海神之德，以莫不兴。海神之恩，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今日，献棉锻四十四匹，鱼蜡二百八十条，仙草五十一株，禁书六十本，以表我等诚心。”

祭品由巫师们着手准备，跛脚巫师参与了前几次的商讨，对数目早就烂熟于心，因此念祷词时不仅不慌乱，反而胸有成竹。

“海神之姿，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佑你子民，如松柏盛茂，无不尔或承。”

一大段冗长的祷词念完，众人闭目祈福，伏地不起，仍沉浸在庄严的肃穆中。乡父向左右侍卫使了眼色，他们径直朝黑蒙蒙的海边走去。

两人在一片乱石处停脚，弯腰扒拉了一阵，又转身回走，借着惨淡火光，奚沐分明看到两坛涂抹着釉色的仙酿被他二人抱在怀中。

他们走路姿势很僵硬，仿佛提线的木偶，一步步走进温暖、明炽的光亮里。辽阔的大海在他们身后平静地蛰伏着，无垠夜空中星点寥寥。

对奚沐而言，这注定是一个难忘时刻，复仇之旅的终点正挥动着手臂向他招手。但这一刻在如此单调夜色下显得隆重又草率，光彩又荒诞，严肃又轻佻。

天是黑的，夜是冷的，人是静的，海是死的。

就是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场面，他将要完成他爷爷穷其一生也不能达成的心愿。

他忽然觉得这本该欢悦的时刻，他莫名地乏味了。

这本该紧张的时刻，他莫名地放松了。

于是，当那二人小心翼翼地将仙酿安放在祭台上，当乡父紧张兮兮地示意他上前试尝，当他气定神闲地移步至仙酿前，他始终保持着谦恭地微笑。

众人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手里的每一个动作，油汪汪的脸上堆着扭曲的神情，他也极其配合地、尽量优雅地展示着来自双手间的艺术。

他姿势洒落地拔掉密封石坛的木塞，众人立眉竖眼。

他仪态翩然地将醇香仙酿倒入碗中，众人呲牙咧嘴。

他们火热的目光如饿狼般，注视着满盈在青灰石碗内泛着浅白光泽的液体，眼睛仿佛在那碗里扎了根，贪婪地汲取仙酿的生机与养分。趁着这个空当，奚沐悄无声息地从腰间掏出一根约有寸长，小拇指细的空心榕木。

坚硬敦实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撩拨着他全身的神经组织，他感到无比安心。因为里面装着的，是一滴滴碧绿的青鱼毒液，也是石滇留给他的珍贵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