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芸薹 韩老七

锁夏城，朝阳宫，这是竖立在海中的一块大石，万仞之上仅有一座城堡，由吊桥链接锁夏主城，因在海中，日出之时，最先得光，故而称之为朝阳宫。

“雉哥儿的乳母找好了？”泽尔的爱丽丝公主小心的问道，。

“公主的华夏语说的真好。”涂嬷嬷恭维了一句，屏息凝视：“公主皮肤真白，当真是好看。”

公主的女仆安娜小心翼翼的将束衣后面林林总总的带子一一系好，紧身的束衣勾显出玲珑身段，卷卷的金发洒落，如同夕阳照雪，美不胜收。正所谓一白遮千丑，更何况泽尔公主原本就是世间一等一的美人，人称“渤海之珠”，

涂嬷嬷叹了一口气，再美丽的公主，现在也只是这锁夏堡里的金丝雀，自从入城后，公主的身边的人就被城主大人以各式各样的理由遣散了，贴身女仆也仅留下安娜一人，涂嬷嬷隐隐感觉城主对这位公主并不在意。

但作为城中老人，她不敢深想，只是有些惋惜，现在公主的华夏语似乎还不算精通，若是让她知道她所生的儿子名唤“雉”，在华夏语中乃是野鸡，不知她会不会有所领悟？

“小公子的乳母已经找好了，是城中内衙主计诸丞的夫人葛氏。”

“哦？雉哥儿不再哭泣了？”

“不哭了，不哭了。说来也怪，也就是葛氏有这个能耐，她已经带过三个娃了，果然有一手，其他乳娘都不成的。”涂嬷嬷忍不住有些牢骚，这些天，为了小公子，她几乎把城中乳娘都招了来，有些都孕育过好些子娃娃了，超过三个的也不再少数，偏偏小公子吃几口就哭，吃几口就哭，最终还是听闻主计夫人刚刚生产，这主计也是官，让官夫人当乳母，亦是大忌，还是她出面请求，这才上山一试。

说来也怪，就吃葛筝的奶，小公子才不哭，哪怕再换一人，他又哭，涂嬷嬷只好请葛筝留在庵塔院，葛筝家中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儿子，哪里肯上山，人家到底是主计夫人，又不是城中“专职奶娘”，涂嬷嬷也不敢怠慢，只得答应把诸小鹰也一同接了上山，葛筝这才答应留下。

“是嘛？我想见见这位葛夫人。”

“这可不成，公主还需要休养一月，才能出去。”

“可我想见雉哥儿，也不行吗？”

涂嬷嬷小心的将丝质的青白梅花外衣，披在爱丽丝公主身上：“当然不是不行，不过华夏习俗，女子生产之后身上不干净，不能着风寒，公主还是好生休养吧，咱们锁夏临海，风大，公主的身子可经不住。还是少走动为妙。”

“华夏习俗、华夏习俗”爱丽丝公主暗自腹诽，却无可奈何，她们索伊女人生完还在哪有做月子的习惯，休息个两三天便一切如常了，紧急的时候，提剑杀敌都未尝不可，现在倒好，自己没有奶水，请个乳娘也未尝不可，可娃娃都见不着，泽尔公主哪能不生气，刚要发作，就看安娜冲着她摇摇头，只得压住心中不忿之情。“既然我不能去，就让她来见我吧，毕竟主计夫人想必也是贵族，请她做雉哥儿的奶娘，我还是要当面感谢才好。”

“公主说的是，老身去问问吧。”说完给站在远处伺候的女婢使了一个眼色，女婢小步上前，将方才公主洗脸的盆子端走，涂嬷嬷也跟着退了出来。到了门口，招呼第花近前回话：“面生的很，刚上山的？”

“是。”第花小心的搭话。

“抬起头来。”

第花微微抬头，涂嬷嬷嫌她慢，伸手捉住她的下颚：“长得倒是不错。”松开手又说道：“可是在山上，长相不重要，要用这里和这里”边说边指了指第花的唇和耳朵。

第花知道这个意思是“闭上嘴，竖起耳朵。”她在新人堂，教习嬷嬷们讲的第一个重要事项就是这个。作为一个新人，她被分配到朝阳宫，很是诧异，作为城主的寝宫，多少人争破头都想进来，而她恰恰会索尔语，就如同她混血的娘亲所说：“人有用，才会被人重视。”虽然她只从娘亲那里学了索尔口语，并不会书写，但这就够了。锁夏城中会索尔语的并不少，毕竟索尔跟华夏恩怨百年，而且还是邻邦，但她这种层次的“下人”会索尔语的少之又少。即便当年沦落为奴隶的索伊人，过了这些年，他们的后代也没有几个会说会听了。

“里面有什么话都仔细听清楚了，要一字不落的汇报给老身，明白嘛？”

“明白”第花诚惶诚恐。

涂嬷嬷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小心做事，老身会记住你的。”

送走涂嬷嬷，第花仍然远远站立在屋外，这个距离，她其实什么也听不到，毕竟还是个新人，贸然靠近公主，乃是不智之举。

不大不小的雨，滴落在石头堆砌的院落中，屋檐、廊柱、古树、台阶、道路透出一股股如油般的春意。诸丞的心情原本极好的，葛筝被请去做小公子的乳娘，他的内心是“开怀”的，在等级森严的河间，没有依靠，寒门子弟难以升迁，像他这种做个不汤不水的主计算是不错了，若再想进一步，进入内城议事，如同“千军万马过朝阳”，难如登天。

小鹰能够从小陪伴小公子，未来光明可期。

可现在他的心情却很不安，前几日他一直想找人询问这奇怪的钥匙的来由，问了几任仓管，都不知，说是只有一位退休的老仓管兴许知道，接下来半月，忙着将夫人和小儿送上山耽搁了，等他忙完，再打听却得到消息，老仓管两日前因为旧疾，死了，这让他很是郁闷。

诸丞将奇怪的大钥匙单独取出，绑在自己内里的裤腰带里。走在如油般的青石路面上，有一人迎面走来，老远就打着招呼，这位是？诸丞想不起来，只见那人走到面前拱手一礼，笑道：“诸主计安好？”

诸丞听了他的声音才想起来这位是孔代家族的孔钱，沙哑的声音是他的标志，反倒那类似于普通人的外貌，常常被人忽视掉。

诸丞驻足回礼道：“韩锦差安好。”

韩锦衣真名叫做韩老七，三十余岁，与诸丞皆是江南人，当年诸丞流落码头帮工，贩卖过渔获，多亏韩老七认他这个老乡，才在鱼龙混杂的锁夏码头站住脚，两人算是萍水相逢、莫逆之交。

当今天下，锦衣者，民之监察也。因身着贴身飞鱼锦服，外表光鲜亮丽，民之畏惧，以前朝锦衣卫相类，只不过锦差并不涉及外事、官员和情报，只维持城中公共安全，保护百姓性命及保障财产而已。按旧俗，称之位捕头、捕快，又称之为衙役。百姓常称之为锦差或锦衣。

韩老七眉头一皱，诸丞的称呼实在太过正式，让他有些恼怒，朗声道：“你怎么还是这般文绉绉的，今日我才回城，就得知诸弟当上了内衙参军，真是可喜可贺，我是不是得停步作揖，道一声参见诸参军？”说罢，作势要揖，惊的诸丞赶紧将他扶住。

“只是袁参军负气挂官而去，我帮他代管而已，韩兄莫要折煞我了。”按理来说这参军位虽是个闲差，官阶不小，虽然比起外衙的一把手，锁夏镇抚司要低上半品，但供职内衙，也可以说是平起平坐的，韩老七不过是镇抚司总旗，品阶跟诸丞现任的主计之职差不多，若要按参军来算，无论是品阶还是职责，韩老七都算是他的下属了。

见诸丞神情不似作伪，韩老七心中渐安：“前几日在外办差，方得知诸弟高升，想去你家讨杯水酒喝呢。”

诸丞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葛筝并不在家中，没有女主人张罗，待客未免疏忽，不过他跟韩家算是通家之好，在外酒楼请客，总是显得疏离，他又不愿提及葛筝上山做了公子乳母的事情，心中盘算该如何招待韩七天。

韩老七刚回来，只晓得内衙参军由他兄弟代管，并不知晓嫂子的事情，哪里晓得诸丞心中的盘算，心道：“果然是一升官，就嫌弃我这个莽夫了。”

诸丞心中转念：“此次做了参军，少不得跟外衙打交道，我与韩老七关系最好，正要跟他打听一下里面的门道，在外面酒楼吃酒就怕隔墙有人，可家中葛筝不在，我又不会下厨，未免怠慢了。”两人各自想差了，都有些话在嘴边，说不出口的意思，一时间呆立当场有些突兀。

诸丞见韩老七的表情甚为不快，赶紧道：“我也多日未见韩兄了。今日我还要去博学馆办点事，不如晚上，你我在家中吃酒如何？”

见诸丞隔了许久才应下此事，韩老七也不好多说，拱手便去。心道：“刚升了官，就这般扭捏，也不劳他摆席，我自去买些酒食，带去他家，好好膈应他一番。”

今日韩老七办差复命，可以休息，下午时分，就与娘子李氏与女使环儿，外出先置些果蔬酒肉，再一道同去诸家。

三人去锁夏卤味出了名的“夏记铺子”，正在战时，物资紧缺，许多酒肆都关门歇业，只有夏记铺子卤味驰名河间，尚在营业，买好卤鸡、卤鸭、卤大虾、又去买了两大碟果品菜蔬，叫老板用大荷叶包了，三人向诸家赶。

正走间，韩老七忽见诸丞正在前面，手里捧着东西，有些吃力，忙上前，一看，诸丞一手一坛子酒，忙将手中的荷叶包丢给女使环儿，见到文弱弱的诸丞自己去搬酒有些诧异，抢过两坛子酒，说道：“你如何自己搬这重的酒水。”

诸丞见是韩老七，又见他携了嫂嫂和丫鬟，不由心下有些忐忑，家中并无女主在场，这女眷倒是不好招呼，看来事先还是应该说一下葛筝的去向。勉强笑道：“这是邻家酒楼的竹叶青，知道你爱喝，就去买了两坛子。”

“这邻家酒楼咋个不安排人送？”韩老七汗颜，大嗓门一吼，差点让诸丞将酒坛子吓脱。

诸丞将酒坛子小心的放到韩七天怀中：“过几日小公子满月，邻家酒楼的几个师傅和小二们都去山上帮衬，没有人手，只好自己搬了。”说完冲着李氏和环儿点头示意，见环儿手中的荷叶包：“到我家吃酒，你们还带着夏家的卤味，真是太客气了。”

韩老七心中大窘，李氏方才也听了韩七天的抱怨，现在见到诸丞依然惦记夫君爱喝这竹叶青，知道只是一场误会，白了韩老七一眼：“他出去月余，嘴馋，干脆买些，今日你们兄弟吃喝尽兴些。”

韩七天笑而不语，他这个媳妇就是好，能够帮他打圆场。否则他这个个性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几人到了院中，韩七天将手中两坛子酒放下：“弟妹呢？怎么还在做月子，不出来见人，夫人进去看看吧。”

“葛筝不在。”

“弟妹呢？”

韩七天这才晓得葛筝上山的事情。

“这是好事，为何今日相见你不与我说，否则就让你到我家去了，让贱内下厨，咱们哥俩喝个痛快。”

李氏得知葛筝不在，挽起袖子，招呼环儿，将荷叶包带到厨房，两人将肉切匀，摆上盘，端了出来。

诸丞唤来诸小鹞：“你去邻家酒楼，我点了几道菜，去拿来。”

“好”诸小鹞开心而去。

“还要点什么菜，让你嫂子做两个就好。”

“你就不管了，夫人上山有些日子了，小鹰也不在，家里就我和小鹞，小鸽，吃的少，平常也没预备什么菜。”拉着韩老七坐下，自己去厨房帮忙，却被李氏哄了出来。

“你一个老爷们，进什么厨房。”韩老七大大咧咧的说道：“现在你当了参军代，弟妹又上了山，如何不雇个女使？”

“前阵子请了第家的四媳妇，这不，葛筝上了山，小鹰也一同上了山，于是又把她给辞了，院里就我和小鹞、小鸽，三个人。简单，也不需要人伺候。”

“你一个大老爷们照看两个女娃娃，还要坐班，看的过来吗？”

“没什么，小鹞也大了，平常都是她在家照看小鸽，也不需要我操心，回来的时候买点菜就好。”

韩老七不可置否，环儿在桌上铺好酒菜，等诸丞、韩老七、李氏坐定，旁边斟上三杯酒，三人对饮一回。

不多会诸小鹞也拎着邻家酒楼的两架食盒进了院，环儿上前，将食盒中的九转大肠、胶东四大温拌、糖醋里脊一一摆上，韩老七见诸丞点的菜肴甚多，自己还疑心人家，心中更是愧疚，喝起酒来，也不需要诸丞劝，豪爽了许多。

诸丞问道：“你这次出城办差如何去了一月有余？”

韩老七看着李氏，欲言又止。

李氏说道：“说罢，事情都过去了，说与诸兄弟听，奴家没事。”

此事居然与李氏有关？诸丞突然觉得自己酒后多言了。等韩老七说完一听，并不是内事，原来李氏远房有一门，突遭灭门之祸，他们两口子去奔丧去了。

“何人所为？”

“马贼”

诸丞汗颜，他依稀记得韩李氏是临淄人，临淄、济南隶属河间大诸侯崔氏，并未参与渤海盟与东海盟之争，算得上是河间的世外桃源，境内相对祥和，如何有马贼横行？

韩老七知他疑惑，解释道：“他们原在乡间老家过年，返回临淄途中遭遇马贼。你嫂子一家族叔伯、族兄弟大多被杀，死了十四口子。”说完喝了一大口酒，酒水洒满他的胡须，一滴一滴滴落到桌面之上，四下无声，那酒滴声一下一下敲打着李氏的心，她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寻了一个由头入内寻诸小鹞和诸小鸽了。

原来这韩老七携李氏前去奔丧，才发现临淄一带早已不复往年繁华之貌，河间一带曾受索伊人统治，葡萄酒作为索伊人的挚爱传到了河间一带，这里拥有十分适合酿酒葡萄种植的自然条件。冬暖夏凉、雨季集中于冬春而夏秋干燥的气候以及优质的土壤等自然条件，葡萄酒种植和酿造上占有先天的优势，后来，各诸侯普遍建立自己的酒庄，其中临淄侯的崔峪酒庄和鸢都的拉法酒庄最为驰名。

临淄侯命国中百姓放弃农桑，种植葡萄酒，换取大量金银，没成想渤海、东海交战，与“索伊家园”的商道受阻，临淄侯国的经济瞬间崩溃，葡萄酒大量积压，粮食极度短缺，价格飞涨，瞬间盗贼横行，肆掠一方。

城衙对这些马贼、盗匪束手无策，韩老七到了临淄，出身锦差的他，见当地锦锦差不堪大用，干脆一个人独自调查，寻到谋害李氏一族的马贼，又找了几个当地知名的侠客，一同剿灭的那伙盗匪，算是为夫人报了血仇。

“韩兄果然真豪气。”诸丞举杯敬酒，却见韩老七却沉吟不喝。

只见韩老七放下手中酒杯，命环儿去热下菜，支开她之后，这才说道：“其实我怀疑此案还有玄机。”

“哦？这如何说起？”

“我与几位侠客去剿那盗匪，其实那些人都算不得江洋大盗，大多还是流民，且不说别的，就算是成名的盗匪，一向求财，一般不害人性命，就算是杀人，也不过是杀其首领，驱散帮众而已，我查探了李氏一家的尸骨，大多是被虐杀的，死前备受折磨，而那些流民也说，当时他们看到首领带着几个人将李氏一族男丁拖到一边，鞭打拷问，这才杀害，他们许多人都是普通百姓，当时不少人都忍不住反胃、呕吐。可见此事不是盗匪劫财那么简单。”

“这么说来确实可疑，你有查到那些人来历吗？”

“哪有那么简单，那些流寇虽然是百姓，但是领头的却是以前泰山十三寨的狠角，人称“冲天龙”王霸。我们几个见他手下都是普通流民，不堪一击，为了避免敌众我寡的境地，擒贼擒王，首先杀了他，才一举荡灭那伙流寇，故而问不出是谁指使。”

“那你没想法子再查查？”

韩老七摇了摇头：“毕竟不在锁夏，诸多不便，而且李氏得知贼酋授首之后，不知道多开心，焚香祷告，我实在不愿意她还沉浸在复仇未果的仇恨之中。”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你是不知道你嫂子前几个月是啥样的，自从得知噩耗，整个人都去了半条命，形容枯槁，若不是我将那贼首带回去，她估计早就死了。我实在不愿意她再受那份苦楚，她认为仇报了就好，死人已死，活人却还要活着。”

诸丞默然点头，叹道：“是呀，即便有幕后黑手，查探下去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

“谁说不是呢，到时候李氏撑不过去，报仇又有何意？现在挺好，李氏对我比之以往更好了，也更顺从了。”韩老七憨憨一笑。大家都知道这韩老七在城衙锦差中算是一把好手，却是个惧妻之人，比之诸丞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是两人能够惺惺相惜、交情匪浅的缘由吧。

环儿此时将饭菜热好，端了上来。韩老七醉意朦胧的拍打了她一下丰臀，诸丞不免有些讶异，这才明白，韩老七嘴中的“顺从”，是同意他将环儿纳妾。

韩氏夫妇二人只有一女，并无儿子，没有李氏首肯，韩老七自然不敢对环儿有如此这般举动。

得知环儿已有害喜的现象了，诸丞自然举起酒杯，祝他生个带把的大胖小子，韩老七也来者不拒，两人酣然畅饮，环儿在一旁小心伺候，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