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落 第八章 戏里春秋

在杨薏陵进封才人后的当天晚上，李承天依旧翻牌让杨薏陵侍寝。

杨薏陵身边的宫人无不喜气洋洋，杨薏陵自己却有些恍在梦中，觉得所谓的宠爱如涌起的云般是不可触摸的真实。李承天在花灯节时遇到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竟这般让他念念不忘么？自己不过是错承皇恩，在其他宫人眼里便都是如此炙手可热了。眼看着杨薏陵一夕得宠，苏以柔依旧是那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而偶尔在院中遇到的方小宛却是个傲慢的人，有时甚至会故意刁难杨薏陵手下的绿萝和紫菱。绿萝和紫菱虽不爱在杨薏陵面前说嘴，但杨薏陵也听得一些风言风语，只可惜方小宛位分高出许多，杨薏陵一时也无能为力。

而华云长公主李云潋的生辰，也终于在一个海棠初开的季节里姗姗地来了。

四月天气晴好，陈皇后先带着众妃嫔及向太后问安，随后和各家女眷都留在了海棠苑听戏。而李承天此时在金銮殿召见群臣，过后将和妃嫔一同在上花苑大设宴席。

海棠苑是皇家戏院，一切用度自不必说，朱木横椽，描金漆银；云台梁柱，攀龙附凤。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戏班子曾在这里粉墨登场，颦笑皆痴；水袖翻飞，唱腔咿呀。都是顶出色的角色，本来丽质难掩，在这台子上也不过是使出浑身力气搏贵人一笑罢了。其实当朝太后并不太爱听戏，只是漫漫时光实难消磨，偶尔也会同贵太妃、皇后等人一同听一听戏，权当消遣。

今日因是李云潋的生日，先听了一折李云潋点的《汉宫秋》，随后依次是太后、贵太妃等人所点的《赵氏孤儿》、《牡丹亭》等中的经典戏折。杨薏陵终究是二八少女，偏爱的是《牡丹亭》这样哀婉华丽的戏曲，只见台上饰演杜丽娘的演员眉目如画，朱唇轻启，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不觉有些春风沉醉。

点演的戏折子完了之后，离宴席开始还有一些时间，太后同皇后商量着再点一出什么。谁知看到戏本子的最后有一出《回川记》，是众人都未曾听说过的。太后道：“可是哀家老糊涂了？竟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出戏。”

李云潋道：“不怪母后，儿臣也未曾知道呢。不如问一问那戏班子，或许是新排的曲目也未可知。”

戏班子主听说，连忙过来殷勤地道：“长公主聪慧，这《回川记》确实是戏班子里新排的一出戏呢，是歌颂我大齐将士骁勇善战，敌军节节败退的事情。已经在外登演过几次，好多戏迷都说好呢。”

太后虽然知道这是戏班子精心策划的一场阿谀奉承，到底也是不忍拂了人家面子，便笑道：“如此，便演一出这《回川记》罢。”

《回川记》的主角是前朝高官石乔正和吴起风。杨薏陵一听到这两个名字，眼皮就忍不住狠狠一跳。

当然，吴起风就是爹爹杨敬曾经的好友。杨敬虽然和石乔正不算深交，但曾经在官场上政见相投，也算是一条心的。

在这胡谄的戏曲中，大齐军队在胜利后乘胜追击，石乔正和吴起风只好抱头鼠窜。大齐军队在将军叶睿的带领下追杀过来后，石乔正和吴起风为了苟活起了内讧，石乔正以把吴起风送去刀下为径得以逃脱，吴起风最终面目全非地惨死在大齐军队手里。而石乔正逃脱到一处有农家小舍地方后，向站在小屋前的农家女王妇求助，无奈之下只好钻入王妇裙中躲藏。恰逢王妇月事，追兵远去后，只见从王妇裙里爬出的石乔正满脸血污......

这些戏角儿也确实唱腔、演技俱是不凡，活生生勾勒出两个猥琐狼狈、自相残杀的的小人模样，周围的妃嫔女眷俱是看得嘻嘻哈哈，憋红了脸咬着手帕子忍笑。独杨薏陵一张俏脸惨白，捏着那缠枝并蒂金丝手绢的手指节泛青。这不是相当于在众人面前直接狠狠地抽了她一耳光么？这不是对她这个前朝遗女的辛辣嘲讽么？石乔正为人清正，吴起风忠贞守节，哪是这般贪生怕死的鼠辈，杨薏陵几乎听到不远处叶荷得意的笑声：“这出戏也忒有趣儿了，那些手下败将一个个不都是如此的么？”谁不知道皇上的新宠醉才人是罪臣之女，各女眷似乎都在对杨薏陵指指点点，令杨薏陵简直如芒在背。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是杨薏陵告诉自己不能哭。

忽然听得李云潋拿手中折扇往桌上狠狠一摔，道：“这是什么腌臜玩意儿，又全是女眷在场，也好来这海棠苑演出的么？哗众取宠的情节，真真是让本公主倒胃口，如意，叫人把这戏班子主拖出去挨板子！”言罢又转头杏眼圆睁地对太后道，“母后，底下的人可真是一个个无法无天了，竟然敢在母后、母妃和皇嫂面前如此下流，若叫有心人传出去，岂不是说我大齐女儿庸俗不堪，令人耻笑。若要依儿臣说，在场的所有人都该拿清水好好将眼睛洗濯一番的。今个儿臣没有阻止母后叫这出戏，是儿臣的不是，儿臣便以功抵过，替母后好好教训这戏班子主一番，看他今后还敢不敢这样！”

太后本是想劝李云潋生辰是要积福，不要过于动怒，但李云潋如此这般一说，太后也不好反驳，要不就落了李云潋那句“大齐女儿庸俗不堪，令人耻笑”，于是只好说道：“今天既然是你的生辰，自然一切都是由你做主，确是哀家疏忽了。”言罢也不再插手过问，太后如此，其他女眷自然一个个噤若寒蝉，是不敢再发声的了，偌大的海棠苑里只听得戏班子主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杨薏陵看着李云潋，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激。都说华云长公主最是恃宠而骄、肆意妄为的，如今看来确实如此，可她偏偏又仁义肝胆，说来也令人钦佩。

有了这出戏，杨薏陵接下来也没有了什么兴致，只木然地随莺莺燕燕们去了上花苑。上花苑中繁花满树，芳草鲜美，已经按位次陈设好了宴席用桌，更巧妙的是引了活水来，在少数高位妃嫔、皇氏宗族、高官望族之间形成了曲水流觞，一盏盏食碟小巧轻薄，浮于水面，用粉彩工艺做成莲花的样子，花瓣上粉色浅浅，颇有情致。而食碟中所盛食物又少而精美，从蔬果小吃到玉馔珍馐并不重样，有意者可以直接伸手拈来，专门有宫女在一旁负责补充被人拿走的食碟的空缺，因而虽然众人食欲大开，水面上的食碟并不见少，反而越来越丰富多彩。比起在金碧辉煌的殿内设宴，自然更有一番趣味。

陈皇后今日打扮得格外用心，一头青丝盘成只有皇后方可用的凌云髻，其间零零碎碎地点缀着珠翠宝石，光华荣丽而不失贵族大气，独一支双凤衔珠金翅玉步摇点缀其间，细密垂下的流苏便随着她淑女而不失礼仪的动作微微摇晃。衣裳也穿得别致，绣着的百鸟朝凤图案上那凤凰的每一片羽毛上都缀有蔷薇石，真是国色天香，母仪天下。她身边的李承天也庄重地着了礼服，上面是沧海龙腾的图样，头上的冕冠垂下白玉十二旒，微微遮住了他的脸，只有偶尔可以隐约看见他白玉十二旒下俊美的面容，长眉入鬓，目如墨玉，和陈皇后在一起确实也是一对璧人。

按照惯例，在宴席中，各妃嫔为向李云潋祝寿可以各施所长，这往往也会成为妃嫔们施媚争宠的手段。杨薏陵为此自是早有准备，毕竟妃嫔的成败一生都系在皇帝身上，刚才的《回川记》让她下定了决心要博取李承天的青睐。

只是......她忍不住朝人群中望去。

周蕴真任职大内侍卫长，虽是说得上一句“周公子年少有为”，但毕竟新人入职，也不是特别高的职位，杨薏陵乍一看之下并没有瞧见他。目光一扫之下没有瞧见，她便索性低头不再多看，免得有情人织女牛郎般遥遥相望，只落得一个肝肠寸断。

“今日是小妹华云长公主的生辰，各位爱卿不必拘礼，应当尽兴才是！”李承天说着举起面前的夜光玉杯，率先将杯中的玉酿琼液先干为敬，“宴会开始！”

各位妃嫔、大臣也都举起手中的酒杯，道：“吾皇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长公主千岁千千岁，皇后千岁千千岁！”言罢都仰首喝酒，豪气冲云。杨薏陵也在喝，泪水在抬头时退了回去，缱绻的愁思便和着这美酒一起落入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