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 016 一片曙色

卜月娥怎么能睡得着呢！

季霞从她家走了以后，她就去收拾自己睡觉的地方。

石道梅说：“月娥，你爸不在家，你和我睡不好吗？”

卜月娥没吭声，还是找出那个有许多补丁的破被子，摊在外间屋一块用土坯支起来的烂门板上，和衣躺下。

石道梅没把季霞的话当回事儿。

她到女儿身边问这问那，还不时地去触碰卜月娥的脸、脖子。

卜月娥咬咬牙，装着不耐烦的样子说：“你睡觉去吧！有话明天再讲，我实在困极了。”

石道梅还是不走，又唠唠叨叨地说了好长时间。后来，她发现女儿不理睬她，以为她真是睡着了，才慢慢地回到里屋睡了。

卜月娥哪还能睡着呢！她虽然没和妈妈对话，但妈妈的话，妈妈的动作，都像无数根钢针扎着她的心。她极力控制着自己，让泪水往肚里流。

她多么想搂着妈妈亲个够啊！多想向心爱的妈妈倾诉心中的苦水，多想在妈妈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啊！但是她不能——不能将自己的心事告诉母亲，不愿看到可怜的妈妈出现可怕的惨状，更不愿意因此毁掉自己的计划。

妈呀！女儿实在对不起您了。

在寂静的黑暗中，卜月娥还在思考她那“以命复仇”的计划，琢磨“一命换一命”是否值得。

她又想起了屈死的姐姐：为啥姐姐死了，而那几个害死姐姐的“畜牲”们不但没人抵命，而且都还逍遥法外？这公平吗？

还有那些像自己一样的姐妹们，为啥没有人出来为她们伸张正义？为啥那些欺骗女孩子成性的“畜牲”们得不到应有的制裁？他们丧尽天良，不顾受害人的死活，糟蹋纯洁善良的女孩子，他们不该死吗？法院是干啥的？为啥不把那些“畜牲”们判死刑？

哼！你们不判，我来判，死一个少一个，这样不但能为自己报仇，也为姐姐报仇，还为那些无故受害的姐妹们解一次恨，值得！

卜月娥再一次坚定决心之后，再一次想到自己，再一次想到母亲，再一次想到哥嫂，再一次想到那个还不懂事的、可亲可爱的小侄儿。

当然，她也想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农世通，想到了大伯卜学新，想到了季老师和一切值得她想的人；特别是农世通，这位刚认识不久的老人最使她放心不下，最使她依恋难舍。

为了他，卜月娥差一点取消了“以死复仇”的计划，差一点放弃了“一命换一命”的决心；经过无数次地权衡再三，最终她还是泪流满面地下定了决心。

卜月娥没有眼泪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只有脑子还在动。

她又想起了一本书上讲的：人是要有名声的，不管你自己要不要，是人就有名声，活人、死人都有。名声有好有坏，是要好名声还是要坏名声全靠自己——做了好事就能得到好名声，做了坏事只能得到坏名声。有的人死了几年、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骨头早沤成泥了，但名声还在。

有名声好的人受人尊重，受人称赞，死了以后“流芳百世”；有名声坏的人被人唾骂，被人诅咒，死了也“遗臭万年”。

我卜月娥不可能流芳百世，也不会遗臭万年，但我也不愿意在我死后的几天里、几个月里或者几年中，一提到我的名字或看见埋我的那堆土就去谩骂和诅咒我。我的身体虽然被玷污，可以让它去臭，去烂，但我的灵魂是纯洁的，是好的，不应该受到污辱。

不是有人说灵魂是永恒不灭的吗？只要灵魂在还可以托生转世吗？下一世托生什么，投胎到哪，据说都是依照名声好坏来定的：名声好，灵魂就会托生到好环境，投胎到好家庭，让你得到幸福；如果名声不好，那灵魂就要托生到恶劣的环境，投胎到不好的家庭中，让你受到痛苦。

大概我在上一世做了坏事，名声不好，所以让我这一世受到如此的惩罚。可我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啊！我一定接受上一世的教训，爱护自己的名声，盼望来世托生到农伯身边。

卜月娥胡思乱想了一夜，有些是自觉地想，有些是不自觉地想，有些甚至是天真、离奇地想，但最后她还是回到现实中来了。

她想好了：在客人没走之前，不但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而且还要在短暂的有生之日去尽到自己的责任。等客人走后，我要悄悄地离开柯季村，尽量使农伯、季老师和妈妈以及哥、嫂不受或少受麻烦和痛苦。

卜月娥把自己的决心用钢铁铸造好以后就悄悄地起来了。

她轻轻地走到母亲的头边。

她知道母亲刚刚睡着，就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对着妈妈深深地鞠了三个躬，顿时泪如泉涌。

她轻轻地开门，悄悄地走到窗前，侧耳听了一会儿。母亲没有什么动静，她才用手捂住嘴，急步离开这个使她贫穷而又苦恼的家。

她抬头看看天空：黑云欲坠，天好像马上就要塌下来。

她擦干泪水，在房前屋后慢慢地转了一圈，然后顺着土路往西走去。

她泪水涟涟地向前走着，不停地回头再望望那两间草房的轮廓，实在有些恋恋不舍——那毕竟是她出生、成长的窝啊！

卜月娥估计农世通、季霞和客人们还没起来，就索性朝小学校走去。

她回想着六年的小学生活，回忆着老师和同学们的相貌，也回味着这个地方给自己带来的甜蜜与苦恼。

她围着小学校转了一圈，然后一步一停地向南大桥走去。

当她越过大桥快到西井沿时，无意中看到前面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不由得心中乱跳。

会是谁呢？她想躲一下，无处可躲；她又想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办？只好硬着头皮站着。

人影越来越近，可以看清轮廓了。

啊！那不是农世通吗？是他。

卜月娥的两条腿哆嗦了，同时在心里呼唤：农伯啊！我的救命恩人哪！

农世通大概也看到卜月娥了，快步向她走来。

两人接近时，卜月娥没喊，没叫，也没哭，却猛地上前抱住农世通，两腿一软就跪在他面前了。

农世通没有大惊小怪，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抬起双手，把卜月娥架了起来。

卜月娥痛苦不堪，实在没有办法不让农世通看出“破绽”了。

农世通扶着她的身躯，小声慢语地说：“月娥，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这与你无关，你仍然是个清白的好孩子。你要相信你的季老师和你的农伯，他们不但要保护你的身心健康，而且还要想方设法保证你的名声不受玷污。月娥啊！你可千万不能胡思乱想啊！千万不能做出毁灭自己的蠢事啊！否则，谁还能帮你讨回清白？”

很平常的几句话语，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慢慢地把卜月娥心中的“钢铁”熔化了，同时也解开了她头脑中的“死扣”。

卜月娥接过农世通的手帕擦干了泪水，发现天上的乌云散了，东方一片曙色。

她望着那张严肃而慈祥的面孔，亲切地说：“农伯，你早晨出来要多穿点衣服，千万别着凉啊！”

卜月娥急匆匆地走到季霞家，发现各屋的门都还关着，只好先去开厨房的门。

季霞听到响动，估计是卜月娥回来了，她有一种失职的感觉，就赶紧起来。

“季老师,你起这么早弄啥？”卜月娥说，“今天不是不上课吗？”

柯兰菊听到卜月娥说话，就在被窝里喊：“月娥！早饭不要搞得很复杂，烧点稀饭，蒸几块锅贴就可以了，小菜有现成的，拆几袋就行了。”

古秀梅也起来了，这是卜月娥正焦急盼望和等待着的。

古秀梅端着脸盆去厨房倒水的时候，卜月娥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迅速跑到堂屋去“叠被子”。

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那四封信，紧接着去拿另一个地方的老鼠药。她准确无误地拿到了这两样东西，就迅速将它们塞进衣兜，然后叠被子。

等古秀梅端水回来，她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了。

农世通要回家过年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了，这是公开的；但“过两天就走”，这是人们没有预料到的——还没进腊月嘛！

“你回去这么早干啥？”柯传民笑着问。

“噢，儿子，来电话了，”农世通心里有点发虚，“说他大姨病得很厉害，让我尽早回去。”

柯传民点点头，也“噢”了一声。

“早点回去也好，”季休武说，“省得到了‘春运’时挤车。”

“怎么走？从省城坐飞机？”柯传民又问。

农世通摇头说：“冀东市目前正准备建民用机场，大概几年以后可以坐飞机。”

“还得坐汽车到省城吧？这次我来护送你！”季休武关切地说。

“谢谢武叔关怀。”农世通笑笑说，“这次不坐交通车了，我已经和战友们说好了，他们弄个车子来，送我直接到省城去，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那行，你放心地回去吧！好好与孩子们过个团圆年。”柯传民说，“明年开工了，能不能回去过年就不一定了。”

农世通思考了一下说：“昨天我们研究的那几件事，就拜托二位了。”

“你还客气啥！”季休武说，“都是俺们自己的事，还有啥拜托不拜托的！”

“休武说得对，以后你不要太客气。”柯传民说，“从辈份上讲，俺俩算长辈，从工作上讲，你是我们的领导了，太客气就不自然了。”

他们正说着，柯兰菊进来了。

她先向柯传民和季休武客气两句，然后问农世通：“你明天早晨几点动身？干脆我也顺便吧！既省钱又省事，到沿河车站我就下，不耽误你们的时间。”

农世通看着她，说“你不在这多住几天了？”

“这里的事情有两位叔叔和季霞办。”柯兰菊说，“我回去把钱敛一下，提前做好准备。”

“不要那么着急嘛！”农世通转向柯传民和季休武，又说，“你们也不要着急，钱不可能一次性花出去，等办好手续，开了账户，慢慢往银行过就是了。”

话刚说到这，季霞和卜月娥过来了。

“民爷和武爷都在这，我再给你们加点茶水。”卜月娥脸上有了笑容。

“乖乖！这丫头真有福气，”季休武笑嘻嘻地说，“这回跟你农伯一块去冀东，好好玩一阵子，那是个大城市呀！比俺们的省城还大。那里离首都近，过年没事儿，说不定还能跟那里的哥哥、姐姐沾个光，到北京逛一圈呢！”

“别光想着逛风景，”柯传民也笑嘻嘻地说，“得为你农伯的身体操心，他的伤还没彻底好，路上要注意，特别是上下车，别让他挤着、磕着、碰着。”

季霞心里话：你俩只知道她要去照顾农世通，不知道农世通还得侍候她、为她担心受怕。

然后她说：“月娥，快打水让你农伯洗洗休息吧！明天要起早。”

季休武捅柯传民一下：“走吧！季霞撵俺们了。”

季霞看着他说：“武叔真聪明，一点就透！哈哈哈……”

元月4日凌晨，一辆白色小车驶进柯季村。

季霞、柯兰桂、卜学新、柯兰亭、丁明月，还有石道梅和卜月涛等很多人都来送行；季休武和柯传民没来，这是昨天农世通一再谢绝的。

汽车出村之后，送客的人们都袖着手往家走，只有石道梅站着不动，呆呆地往北看着。

汽车无影无踪了，她还一个劲地朝北看，浑身像筛糠一样。

卜月涛喊她，她没听见似的。

此时此刻的石道梅，脑子里并没想着女儿，而是想着丈夫卜学仁回来之后会怎么处置她，自己又该如何度过这一关。

作为妻子的石道梅啊！真怕丈夫卜学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