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彼岸 第八章 薄暮之悲

一、

远野茫茫，草木摇曳。一个没有太阳的夏日午后，一只野雁朝无边云海扇动翅膀，抖落一片羽毛。

一阵风将它捧起，带它进入了一段独自的旅程。它游过天穹，掠过草叶，轻触过金黄色的蒲公英花。风在周围喧嚣，树木窸窸窣窣低语着。它一路飘飘悠悠，躲躲闪闪，最后摇晃着坠落进一栋白色矮建筑的窗口。

霎时间，万物沉寂。

那白色建筑是一家殡仪馆。

室内的门窗蒙着纱帘，仿佛在有意排斥着室外的光亮。一片暗沉中，大厅里花圈陈横，围绕着正中央一副放着黑白相片的相框。

一片黑压压肃立着的送葬人群身后，殡仪馆的门打开，一名少年在另一位中年人面孔的陪同下不动声色地走了进来。准确地说，那中年人只是个青年，由于饱经沧桑而未老先衰。两人位于人群的最后方，那个中年人面相的青年朝旁边扭头开口：

“少爷，我帮您找地方坐下吧。”

身旁的少年低垂着头，黑色丧葬服上别着一朵白色玫瑰，耷拉着的深灰色碎发为他的神情凭添了更加浓郁的忧伤。他听见刚才的话，微侧过头回复：“谢谢，站着就行。“

“今天，我们伫立于此，怀着深切的悲痛，目送我们慈爱的长者—鲁志和先生前往另一个世界，愿那里永远没有疾病与灾祸……”

哀悼词完毕，少年朝身旁的青年伸手：“好了，把那个拿来吧，岩。”

一大束玫瑰被递了过来，白得像雪。室外风起，流入窗口，微尘弥漫，白雪般的玫瑰纤尘不染。

“正如您头发的颜色呢。”少年手捧玫瑰，缓缓向前，一步步走到黑白相片前，轻轻把花束放下：“老去的岁月犹如飘雪一般，将原有的青春生气逐渐覆盖，呈现出银装素裹的沉寂。”少年用低的快要听不见的声音默默念着：“曾几何时，您也如此和我说过。然而，还未等大雪纷飞时，您却先于它变得沉寂了啊……”

“啪！”

空荡的大厅里传出一阵突兀的声响。前方的人群骚动起来，后排那位被叫作岩的青年察觉到了异样，连忙起身赶过去。不知何时，大厅里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的身影，仿佛落入了一枚定时炸弹，人群中有人惊慌地后退。这时，岩看见位于失措人群中央的少年静默地伫立着，脸颊红肿了半边。

小女孩嚎啕大哭，泪流满面，极度的悲伤使哭声沙哑。她被几个人抓着手臂，但仍旧在不停挣扎，她一边试图甩脱身后人，一边朝着少年嘶吼：

“别拦着我！杀人恶魔，我诅咒你，你会下地狱、下地狱！”

岩听得脑袋嗡嗡响，抡起拳头冲向前：“臭丫头，你竟敢对少爷—”

“住手！”阻止他的人是一旁的少年：“她是老鲁的孙女！”

“什么？！”岩吃了一惊。

小女孩嚎哭不止，像是随时会窒息一般：“我爷爷他、就是为了伺候你这样的人、才死于非命……你、你还我爷爷……”

岩稍稍压下火气，俯身对小女孩说：“可别乱讲，你爷爷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啊。”

“胡说！胡说！”小女孩大吼：“我爷爷根本没生病！就算病，也一定是这个可恶的家伙传染的！”

“恬！你怎么在这里！”从人群中急匆匆地跑过来一名妇女：“不是让你去学校吗？来这干嘛！”

“妈！以前你们出去务工期间，就只有爷爷最心疼我了，我凭什么不能来！”

妇女注意到了身边的少年，瞟了他一眼，随后用力拽住小女孩的胳膊往门外拖去：“快去上课，大人的事你少管。”

“我不是小孩！我都十岁了！”撕心裂肺的哭泣声渐渐远去，感受着脸颊火辣辣的痛感，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少年低垂下头，紧紧握起了拳。

数日之后，K市城郊的墓园里，少年再一次将一束白色玫瑰放在了已故老者的墓碑前。过后，他起立，深深地三鞠躬，然后抬手狠狠一掌拍在胸口，像是用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还有1673个小时。”

我，走到了这一步，坚决不会再让您的希望落空！

二、

雨声沙沙作响的放学时分，班里所有人都已离开。教室里湿冷又阴暗，涵羽坐了许久，终于坐不住了。她穿起厚外套，罩上帽衫，决定出门一趟。

她的心里忐忑不安。等到晚上就要施行萧哲所说的计划，她不清楚自己能否出色完成任务，是否会遭遇不测。其实，担心后者要更多一些。涵羽心想：果然，自己不过是一个胆小鬼而已，明明之前说过那样的豪言壮语，如今却又开始打起退堂鼓。

不行啊！她握紧拳头：我，可是发誓一定要揪出真相的！可不能因为害怕而放弃！

雨水连绵，不知不觉间涵羽已经走到操场边。她停下了步伐，对眼前所见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本以为这种天气，他不会在那里了。没想到，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那个地方，静默而渺小，给人一种即将被大雨吞没的错觉。

潮湿的阶梯座椅上，向远披着雨衣正在静坐着。有脚步声渐渐靠近，他抬起了头。

“……向远。”面前的短发女生朝他开口：“你还在这里啊，真是风雨无阻呢。”

“还有1089个小时，我说过我每天都在。已经习惯了，没办法呢。”向远回复：“倒是你，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离校？”

“唉。”涵羽叹息，她对向远复述了一遍之前调查得到的阿如的情况：“萧哲跟我说了一个计划，今晚我们准备去实行一下。现在我正等待着行动的时间，没什么事，就出来走走。”

向远听罢，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面对暗沉的天空：“想不到这段时期，你们已经做了这么多。”他自嘲地皱眉：“真惭愧啊。”

涵羽不自然地笑了笑：“你也别太勉强了，最近……还好吗？”

“我没什么事。”向远说：“雨这么大，你走到这边应该不仅仅是没事可做吧。”

涵羽垂下头：“我之前说过，决定要亲自寻找真相。但说归说，真正准备行动起来才发现自己其实很迷茫，并不清楚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该从哪里做起。也许是我太鲁莽了吧……可是，既然选择了，就无路可退，但如今的我实在是背负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很想发泄一下情绪，很想说给什么人听……我觉得，目前为止除了你，已经没有可以交谈的人了。”

“这样吗。”向远思索片刻：“萧哲说的这个计划危险性的确很高，但是现在的我没办法去阻止。”他顿了顿，睫毛在眼眸里投下一片阴霾，似乎不愿开口：“毕竟，我已经不再是聆雅的学生会会长了。”

涵羽沉默，这样的对话令她感到格外难受。

“不过，萧哲办事一定有他的理由。”向远说：“别看他那个样子，做事也是很有原则的，他绝对不可能牺牲你的安全来达成他的目的。”他回过头来：“我今晚还有治疗，没办法加入你们。不过，在执行计划的过程中出现任何状况，可以随时跟我联系，所以，你应该不用太担心。”

涵羽仍旧垂着头，声音随着双手一同发颤：“但是，我之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啊，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吧，他就不怕我搞砸了吗……这叫我怎么办……”

她面朝着雨，闭上眼睛，有种无限的紧迫感，心脏激烈跳动着，自己居然浑身无力。明明早就鼓起勇气前行，却总是被预想中的失败结局打倒，萌生退意的时候才发觉早已无处隐藏。

如果，能够不再畏惧就好了……诶？

一双手臂从背后缓缓将她环绕，随后一点一点紧收起来。涵羽感到自己离旁边的人越来越近，呼出的气息与面前人相撞，又转回来掠过自己的脸颊。

“我在这里。”向远在她头顶轻声呢喃：“我，一直都在。”

涵羽瞪大眼睛，额际刘海扫着面前人的衣领。真是让人安心的温度。“向远—”涵羽伸出手，环住对方的脊背，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过后，向远回头望了一下校门口：“这个时间，老爷子是不是该去收报纸了？”

涵羽看了一眼手表，正是下午五点半。“对，等一会儿就清校。”

“我也该走了。”向远起身，一串串水珠顺着他的雨衣滑落：“先去班里收拾下东西。”

话音刚落，从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喊。涵羽一看，正是萧哲找到这里来了。“林涵羽。”萧哲走到涵羽面前：“找了你好久，不是让你在班里等我吗？”

“萧哲。”向远抬头正视他：“晚上的行动，请你们务必注意安全。”雨衣下的眼眸格外严峻：“不管有没有成功，都请务必和我联系一下。”

“啊？”萧哲有些错愕，涵羽见状连忙答应了一下，向远踏着雨声离去了。走出几步，他忽然停住，没有回头，仅仅留下一句低语，微弱而模糊，像是被坠落的雨滴敲散。

“拜托了，萧会长。”

三、

入夜，闪电夹杂着雨劈开暗沉的聆雅学院上空。教学楼内，涵羽蜷缩在雨衣里，挤在二楼楼梯间的一个角落。她穿得不薄，却瑟瑟发抖。高三的晚自习已经结束，师生陆陆续续离去，刚开始还能听见一大群人的交谈和脚步声，后来逐渐稀疏了下去，不久就彻底消失了。

不远处就是总电闸箱所在位置。涵羽一眼望过去，禁不住回想起之前与萧哲的计划。

“我已经跟老爷子说过，今晚你我会晚点离校。然后顺便把校园的所有地方都走了一遍。”放学的时候，萧哲等班里人全部离去，关起门来对涵羽说：“你看看这个，我根据学校的结构复原模型绘制出的平面图。”

涵羽皱了皱眉头：“呃，好抽象啊。”

“又不是美术生，将就看吧。”萧哲指点：“总电闸箱位于二楼的左侧楼梯间，楼梯间窗外是学校特制的低压电防护栏，教学楼有前门和后门两个通道，后门在清校时间会上锁，高三晚自习下课后所有窗户都会由值班人员关紧。也就是说，要想在最晚的时间从外部进入到教学楼并接近总电闸箱，只有从教学楼的正门经过才行。”

“那么，你的目的呢。”涵羽问。

萧哲压低声音：“到了时间，我埋伏在教学楼旁边的花坛附近，你负责在二楼看着总电闸箱。我一旦在外边发现可疑人物进入会即刻通知你，然后你一定要集中注意力看好电闸箱。”

“你要我阻挡那个鬼？”涵羽打了一个冷颤。

“当然不是的。”萧哲回复：“你看到了可疑人物无需动手，只需给我回复一条短信。你看着他拉完电闸之后跟踪他，把他所有经过的地点记住，最后在他出教学楼的时候通知我一声，我们里应外合，就算捉不住他，但想必那时候他不露点马脚都难。”

“等等。”涵羽说：“你既然说过总电闸箱的位置不是监控盲点，照你说的办法，那个鬼在行动的时候势必会暴露。老爷子不是在看最近的监控吗？或者说，我们不可以直接调监控看一看吗？”

“说得轻松。”萧哲摇头：“你以为我想这么麻烦啊。调监控这种事即使是老师也得先递交申请，说明原因，然后经过校方各部门审核批准。德育处、安保课那边都是最难搞定的部门，除非你有绝对充分的理由。像我们学生就更不可能了，人人都能看监控，要安保课何用？”他又想了想：“不过，也有可能是老爷子夜晚疏于防范而让鬼有机可乘。至于为何会一连几个晚上都发生同样的状况而没有人察觉到异常，那就得看咱俩的发现足够将推测进展到哪一步了。”

“也是呢。”涵羽陷入烦恼。为了调节气氛，她朝萧哲打趣：“喂，我一个弱女子配合你完成这么刺激的任务，到时候出了事你可要对我负责哦。”

“你不会有事的。”萧哲说：“除非你自乱阵脚，让鬼察觉到你跟在他后面。”

“是什么让你这么自信啊。”涵羽吐舌。

“我总是觉得，那个鬼并没有害人的意思。根据叶莉的描述，晚上她见到鬼之后只是被拍晕，没有任何受侵犯迹象。换作是我，如果害怕事情败露，一定会想办法将目击者控制起来或者是直接灭口。”

“说不定对方只是觉得麻烦呢。”涵羽回复。

“当时已经处于停电状态，监控失效，楼内空无一人，他大可以不留痕迹地绑架叶莉或是杀掉她。可他却没有这么做。”萧哲回想：“叶莉说过，完后她被送回了班里，但我们班并未出现财物丢失现象。那就足以证明鬼来到这里应该不是要图财害命，至于他的目的……这就是你我今晚要负责弄清楚的问题，我总感觉这件事和阿如失踪脱不了关系。”

涵羽丢过去一记大白眼：“嗯，你说得对。帮了你这么大忙，你以后可要给我买早餐哦。”

“没问题。”

黑暗的室外空气里夹杂着无尽的雨声，空荡荡的楼道里一片死寂，连扑通扑通的心跳都清晰可闻。室内外的环境在夜色中形成强烈反差，即便开着灯也足以令人胆战心惊。涵羽目不转睛盯着手机界面，她很想发短信给什么人，一浏览联系人名单发现都不可行。这时候她想起了向远：他是不是说过，可以随时联系他？

涵羽一拍脑袋：“啊，我这个蠢货。”最初在校园相遇的几天里，因为先前火车上的闹剧她一直在生向远的气，以至于不间断地想要装高冷，连对方的联系方式根本就没存过。

“诶？”涵羽想了想：“那天，他不是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吗？”她锁上手机屏幕，心中暗自抱怨：“可恶，我可是为了我们的同伴阿如而行动的，这种时候也不懂得主动联系我……”

阿如？

涵羽垂下头，禁不住苦涩地笑了起来。“对啊，又不是男朋友，他现在担心的一定是阿如的安危吧，有谁会真正注意到我呢……”

“有你们存在的时间里，我学会了积攒勇气，现在，该轮到我一个人孤独地坚强了！”窗外雨声大作，涵羽靠在墙壁，合上双眼，握紧拳头：“来吧，我一定让你们见识到--”

“一旦你们不在，我会有多厉害！”

涵羽倚在墙上，还未等她准备完毕，身后电闸箱位置附近突然传出了些响动。起初她以为是风吹开了那扇窗户，但此时此刻并没有风。这一瞬间立即让她感到寒毛直竖。

刚才……那是什么？

涵羽徒劳地摁着胸口，心跳依旧在持续加速着。一阵恶寒弥漫开来，她凝神侧耳，接着，身后的电闸箱门居然传出了缓缓打开的声音！

涵羽浑身的关节都僵住了，她想立马跑过去看，但回忆起萧哲的安排，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颤抖着双手打开手机界面，新消息栏没有显示，在外埋伏的萧哲并未给她提醒。

之前，根本没有人经过！究竟是什么时候……

还未等她思索完毕，毫无征兆，只听身后电闸箱发出了“吧嗒”的声音，响亮而又极其短促。霎时，整栋楼就陷入了黑暗。

涵羽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抱住头，极力克制住想要尖叫的冲动。独自一人的黑夜里突然遭遇停电实在是令人太毛骨悚然了。与此同时，由于她刚才动作太大，先前拿在手中的手机顺势滑落，“砰”一声砸到地上，甚至在楼道里发出了微弱的回音。

完了！！

涵羽紧紧把头埋在臂弯里，用恨不得把自己折断的力量像刺猬一般使劲蜷缩着身体。心跳速度犹如绝望中混乱的机枪扫射，在不断逼近的敌军前肆意喧嚣着，简直像是身处世界末日。

涵羽感到这一分钟简直比一年还要长。由于极度恐惧，害怕会不会一抬头就看到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孔，或是一把刀或枪抵着自己，所以，仅仅是拿开双手，睁开眼睛都几乎花光了她所有力气。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躺在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上边显示着一条新短信通知。

新短信的发件人是萧哲，他问：“你那边怎么样？情况如何？”

涵羽赶紧回复：“我一直在这里守着，没见到有人！”

片刻，萧哲又发来短信：“现在，你注意不要发出响动，悄悄从教学楼出来，到旁边花坛这里。”

涵羽照做，与萧哲会合。花坛边缘处很隐蔽，两人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简直是匪夷所思啊。”萧哲感叹。

涵羽回忆手机掉落的时候，说道：“因为我破坏了计划吧……”

“跟你无关。”萧哲思考：“如果我之前观察得没错，停电一定是人为的。”

“你也别太固执了，钻进死胡同出不来。”涵羽说。

“当时你也注意到了吧，总电闸开关喷漆部分的磨损痕迹。”萧哲回忆：“就算是将停电原因归结为电路老化，上面的喷漆应该呈渐变式磨损，集中于同一位置，形状规则；而我们看到的痕迹根本就不符合这个特点：痕迹有很多处，分布零散，形状各异，纹路尖锐，根本就是碰撞型磨损，而且还不止发生过一两次。”他起身准备迈步，说道：“来吧，为了求证，咱们再去一趟电闸箱的位置看看就好了。”

“还去？”涵羽心有余悸：“万一碰上坏人……”

“不用担心。”萧哲递过去一只类似空调遥控器的东西：“这是报警器，只要发现危险状况，按下中间的红色按钮，学校每一处报警系统都会警铃大作，到时候就别想有人好好睡觉了。当然，报警系统和安全灯一样是由备用电源控制的，就算停电也不影响正常运作。”

“刚才进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早给我这玩意儿！”涵羽简直要气炸：“还有，你是从哪里搞到的？”

“我还不是怕你在执行计划的时候放松警惕，因为计划失败意味着你将有危险。我可是在为你着想哎。“萧哲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随后又洋洋自得地说：“至于报警器？这可是学生会长的特权。”

“好吧，忘了这个。”涵羽放下心来，准备跟着他一齐走。“等一下！”她突然拽住萧哲：“你听，又有声音……”

萧哲警觉起来，身后确实有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好像……有人跑步！”

“在、朝着我们来……”涵羽立刻拿出报警器，正准备按下开关，被萧哲一把阻止：“喂，你先看清，那是--”

涵羽回过头，眼前人面目逐渐清晰起来。

“向远？！”她只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在医院吗？”

向远闻声在两人面前止步。他看上去跑了相当久，一直上气不接下气，肩膀耸动，话都说不连贯：“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你们没事吧？”

“没事……”涵羽回答过后，见向远的反应，突然间意识到：“难不成--你是专程过来这边的吗？”

“是啊，我……”

“……谢谢你。”涵羽想了想，叙述了一下之前在楼道里的情况。向远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还有1085个小时，没有看到人，会不会是你们多心了？”他望着周围：“这么大的雨，跳闸停电的可能性也比较大。”

萧哲回复：“既然这样，那你先缓一会儿，然后我们去电闸箱那边确认一下好了。”

“别去。”向远警告：“现在，反而要赶紧，趁监控没有复原，别发出任何声音，赶紧逃出学院！”

“哈？为什么？”萧哲问。

“笨，胳膊肘也能想到！”向远说：“别忘了，这里还有住校生，学院突然断电势必影响校内人员的作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去看总电闸，如果这个时间不是住校生的你们出现在那种地方，或是让复原后的监控拍下，即便你身为学生会长，一旦被发现该怎么解释！”

“哦，这样啊。”萧哲稍作停顿，随机一个转身朝教学楼飞速奔去。“你干什么！不要跑！”向远在背后阻止。

“你不也是跑着来的吗。”萧哲说：“放心吧，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这家伙--”向远无奈摇头。涵羽上前，小心翼翼地提议：“不然，你先回去吧，不要因为我们……“

“开什么玩笑。”向远不为所动，也没有正面回应：“爱惹麻烦的毛病还真是屡教不改！”

“糟糕，学生公寓那边有人来了！”涵羽注意到了远处冒雨赶来的公寓管理员，焦急万分，她的脑袋里顿时冒出了一万个点子，关于应付盘问的说辞。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萧哲出了教学楼，朝他们示意，随后三人借着雨声火速冲出学院。

惊魂未定，学院内灯光重新亮起的时候，校外人行道上，涵羽问萧哲：“你这也太快了，飞出来的？”

“当然不是。”萧哲摆手：“我是看二楼离地面不算很高，窗户下面又刚好有个电风扇风箱，我就抓着管道踩着风箱直接下来了。”

“你也是厉害。”涵羽抿唇：“发现什么了吗。”

“那么短时间，能找到线索就怪了。”萧哲扭头对向远说：“你这摄影师，可否帮我个忙？”他将手机递过去：“我刚才拍下了总电闸箱那一片环境，你的后期制作不是很厉害吗，帮我把这照片调成能看清的亮度。”

向远看了一眼，随后说：“没问题。”

“天啊，任务完成，现在总算可以回家去了。”涵羽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林涵羽，你搭萧哲的车回去吧。”向远说：“这么晚了，无论叫出租车还是走路都不安全。”

“那你呢？”

“我家的车在前方路口，跟你那边不是一个方向。”

“噢……”涵羽沉默一阵，忽然抬起头：“那个、今天，真的非常感激。”

向远扭过头去：“别这样，我又没帮上什么忙。”

“那就，明天见了。”三人在路口告别，谁都没有注意到，对面步行街的角落伫立着一个撑着黑色雨伞的人影，这场面乍看之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大雨瓢泼，一片黑暗里，人影默然注视着三人分别，任凭伞面雨珠一串串跌落。

四、

次日中午，高二（8）班教室里，向远刚收拾好物品准备去参加照例的AFR社团活动，拿上观察日记就出了门，看到班门外的活动组成员涵羽一行人早就在等他。刚准备前往活动室的时候，班主任朝他走了过来：“楚向远，你父亲来找你了。”

向远显得有些意外。很快，从人群中走出一名身着灰白格纹工作服的中年长者。他的身形明显比学生高出一截，头发由于长年工作而并不浓密，两鬓略有些斑白。脚步声却出乎意料的平稳而有力，每一步都像是重重敲在地上。中年长者穿过层层人群，来到向远面前，停下脚步。

“总算找到你了，好久没有来过这里，真叫我费了一番苦力呢。”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潮仿佛凝固了一般，全部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开始议论纷纷。

“看到了吗，那是楚向远的父亲！”

“呀，就是最近经常上电视的那位科学家吗？”

“他居然会亲自来我们学校啊……”

听到议论声，涵羽莫名其妙地浑身一个激灵。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先前海滩边的闹剧。

令母亲闻之色变的人……就是他？

来不及思考太多，更令她在意的是旁边向远的神情。与父亲久别重逢，多少应该流露出一些喜悦才对，无论再怎么刻意掩饰，还是会令别人察觉到。但此刻，他却一直皱着眉头，表情非常奇怪，既似惊讶又像埋怨，让人无法分辨。涵羽扭头注视着他，那情态使她感到周边顿时变得安静。

“怎么不通知一声就来了。”许久，向远才以那个不变的神情问出一句。

中年长者笑道：“难得抽出空闲时间，想给我的爱子一个惊喜嘛。”

向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生硬地回复了一个字：“哦。”

一旁的查理见到眼前人，则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朝对方语无伦次地说道：“真、真人现身！你是、你是那个—”

“楚怀峰。”中年长者弯下腰：“K市生物技术研究协会会长，ENOTHIROUS计划总负责人。”他和颜悦色，毫无愠怒之情，朝对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啊—”查理结巴了一阵，总算反应过来，他立刻弯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聆雅学院高一（2）班学生、AFR成员穆安吉、英文名字是查理，恭迎您大驾光临！”

“行了，不必这样。”向远在一旁制止他。

楚怀峰打量了查理一阵，微笑着点点头：“有趣的小伙子。”接着他问向远：“这几位全都是与你同在一个研究小组的同伴吗？”

向远显得十分不耐烦，压根没在看他，声音也像是在强压愤怒：“是。”

楚怀峰迅速打量了一遍向远身边的人，这个时候涵羽明显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阵，不禁感到有些不自然。“既然都是熟人，如果在研究中遇到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拜托我这边。”楚怀峰对众人说完，转脸望着向远，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有空回家呆上几天真是好不容易，再次遇上这样的机会，不知还要等到何时呢。”

向远依旧扭着头，一脸“有话快说，不说拉倒”的神情。查理已经快要泪奔，他冲着楚怀峰说：“那么，请问、我这周周末、可以去贵府拜访一下吗？我最近设计出许多新发明，但都面临着技术难题，如果能够得到您的指点，那真是三生有幸呀！”

“行啊。”楚怀峰说：“你们几个可以一起过来，这样也方便做调查记录。”

查理激动得简直手足无措，一把按住旁边的向远，不停地使劲摇晃他：“太好了！你听到了吗，这是真的啊！我可以去亲自和楚先生实验了！太好了—”

向远居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连忙摆手：“停下，很晕……”平复过来之后，他问道：“所以，你今天到底想来干什么。”

“身为父亲，我过来看你一眼都不成吗？”楚怀峰瞪眼皱眉，竟露出了老顽童一般的表情，这与往常他在电视报纸上的形象判若两人：“虽然没法像其他家长那样做一个称职的父亲这点你一直很生气，但是我也有在努力呀。你就原谅我好不好……看我这么大费周章地抽空过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表达忏悔吗，呃，以及—”

“监视。”向远终于抬眼直视楚怀峰：“研究项目应该已经进展到了关键阶段，你真的有这么悠哉吗？”他微微侧了一下头，以便斜视着面前人：“还是说，擅自脱离疗养院回到校园的我，令你担心了？”

楚怀峰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赔笑凝固在脸上。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身处真空地带。

涵羽只听得头皮发麻，她双手相握：“我为什么听不懂他们的对话？”

“啊？”一旁的查理回话：“你是指向远学长提到的研究项目吗？那就是楚先生之前说的ENOTHIROUS计划，也叫做‘病毒末日‘，是楚先生为了研发MAUSOLEUM疫苗而启动的大型科研项目。”

“不，我不是指这个……”

向远面朝楚怀峰冷笑一声：“放心，我能有什么事啊。你还是抓紧你的实验比较好。”他转过身准备结束对话：“还有1070个小时，生日那天你送我的这块怀表，我也会一直小心带着的。好了，我现在要去活动，失陪。”说罢他立刻如一道风似的朝前走去。其他人也只能先与楚怀峰道别然后去跟上。

“我们周末再见吧，楚先生！”查理兴奋得边走边挥手，涵羽也跟着他一同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楚怀峰同样微笑着招手告别。涵羽感觉自己此时有话想说，但察觉到自己与身后人越来越远的距离之后，她打消了念头。

活动结束，涵羽回到班级座位，下午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随即响起。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她整个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根本没在认真听课。“喂，怎么了？”同桌萧哲趁着老师板书的时候悄声询问她。

涵羽立起书本回复：“你认为，我们按查理说的，周末去拜访向远家真的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萧哲一脸莫名其妙。

“你没发觉吗？向远的表情。”涵羽回想：“他好像对这个决定不太满意吧。”

“只要他不当场拒绝，那就不用在意。”萧哲说：“总是在委曲求全，其实你很想去的，对吧。”

“诶？”

“你难道不想搞明白吗？之前你与你母亲在海滩上发生的事情。”萧哲侧目凝视着涵羽，这种目光对她而言异常可怕，像是子弹射穿心脏的感觉。“你啊，一味让步是不会找到真相的，既然决定亲自找寻谜底，倒是拿出点觉悟来啊。”

涵羽皱眉，叹了一口气。又是这样的情况，变故总是这么突然，叫人措手不及呢，自己的应变能力还真是缺乏锻炼啊。

她转眼朝窗外看去。秋风瑟瑟的室外，掺杂了雨水气味的空气被枯叶割裂开来，死气沉沉。

落下的枯叶，仿佛被刮下来的鱼鳞一般，又好似未完的雨。

涵羽喃喃自语，手中攥着支笔来回转动着。“雨……吗。”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们没事吧？”

那个时候，明明下着那么大的雨，在那种任谁都无法振作的天气里，你却能说出那样的话，还说赶就赶过来了……换作是你，会如何是好呢？

“林涵羽，请你来为我们翻译这篇文章的下一段。”

“诶？！”

涵羽像触电一般从座位上弹起来，张皇失措地拿起书。“76页第四行。”萧哲悄声提醒她。

好吧，比起几天后的行动，还是先解决目前的课业比较妥当呢。

“各位同学来看看这道去年的K市高考题。很有难度，回答之前先考虑一会儿……”高二（8）班教室，跟随着老师的提示，向远翻开书拿起笔。转身翻找资料的瞬间，他偶然间看了一眼窗外。

楚怀峰出了教学楼，正在门口与学校的教务处人员交谈着什么。一会儿，教务处人员离去，楚怀峰掏出手机，接了一通电话。

“怎么了，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

电话里的人沉默了一阵：“见到他了？”

“嗯。”

“那个人呢？”

“也在。”楚怀峰说：“很意外吧，是不是感觉有点顺利过头了？”

“不，全在我意料之中。”对方脱口而出。

“但是据我观察，聆雅学院这个地方，还是稍微出了一点小小的状况。”楚怀峰环视四周，眼镜不断反射着太阳光线，使他的表情无法捉摸。

“又是这样，每一次，他的自由总会换回你的不安。”

楚怀峰压低嗓音：“你想恐吓我么，薇？”

“没有，只是日常忠告。”电话那头毫不慌乱：“总之，他可不一般噢。”

“呵，你是指那种疾病缠身还依旧拼命抵抗的精神吗？”楚怀峰面带嘲讽：“正如他所说的，我应该全身心投入研究当中，尽管这个项目的成功—”

“是无人能够改写的！”

教室窗边，向远望着楚怀峰背对自己挂断了电话，窗户紧闭，他并未听见对话的内容。正在疑惑之时，楚怀峰突如其来一个转身，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了他。隔着窗玻璃，透过那双银镜片反光而显得无神的眼，向远浑身一震，少有地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五、

黄昏的海，映照着夕阳的鲜红，一闪一闪，绚丽而又迷人。光影斑驳，投射进海景宅院一间密闭的房内。

房间的墙壁上贴着大大小小各异的人像照片，有的为证件照，有的为写真照，从画面的色彩可以分辨出照片分别属于不同的时间。最早的照片是黑白色，右下角的时间标志标明它们已经被存放了十年之久。

照片内容并无其他，值得在意的是，大部分照片上都被用粗线笔画上了八叉。

房间内静静伫立着一个人影，从昏暗的室内朝外眺望远海夕阳。人影手中还拿着一张照片，照片为彩色，上面是一名手持单反摄影机，背着小提琴盒的灰黑发色的少年。一片明亮的落日余晖里，他微侧着头的动作格外惊艳。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都会有种被照片中人静静注视着的错觉。

“《薄暮之悲》，是吗。”

面对这样的照片，他无奈地摇摇头，拿起马克笔，在照片上大大画了一个八叉。

“还真是贴切的形容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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