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天微寒 回首

我一级一级地走完所有阶梯，走出大门口，不小心撞到一对夫妇。我刚想道歉，那对夫妇眨眼睛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转而说：“大姑娘家就别出去了，害不害臊哟……”继而抿嘴一笑，与我擦肩而过。

我再也不敢抬头浏览眼前的景物。我低着头，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行走，心中仿若有“千千结”，而且每一个都是死结。过往车辆疾驰，耳畔能听见一家几口人谈笑风生，亦或是附近的小贩扯着嗓子叫卖。而我，孤身一人。多么绚丽的一道风景线，我仿若从天堂掉进地狱。看过许许多多女主在意外后重生的小说，也只是小说而已。倘若世间真有轮回，我或许已死了几千几万次。

如今，却叫我生不如死。

可还是有人会认出我来。平时我经常去购买水果的地摊老板，鞋店绣花的老太太。

大街上，议论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甲说：“我看这女孩挺好看的，会做出这种事。”

乙说：“和那样的人有交集，不出事才怪呢。”

丙说：“自作自受呗，能埋怨谁。”

类似的字眼，如同女巫之前说过的。现在，命运一一在我脑海中放映她的嘴脸，耳中充斥的是她以及人们的刺耳话语。偏偏这样的天气，有了我这个晦气的人。

这时候，我听到一老汉的仗义直言，“你们叫啥呢，人家是懂事的闺女，不能给白白糟蹋，快走快走！”

甲又说了：“大爷，莫非这个丫头被签了卖身契，您反倒卖身给她了。你们这是唱哪出戏，双双卖身啊！我活了十多年，还没听过这么伟大的新闻呢？！”

人群的欺压，大爷的爱护，我不能让唯一疼爱我的人也活活遭殃，遭受辱骂。我在地上匍匐的身体早已发麻，颤颤巍巍地起来，想看看帮我说话的究竟是谁。

呀！是卖包子的爷爷！

爷爷走到我身边，手脚不太麻利扶起了我，“孩子，你说你这多好的孩子，爷爷相信你不会做这事的，你肯定是被冤枉的……”

“大爷，您可别乱讲，我们大伙儿都看到了传单，全是她和那些人签字的照片，这还有假。”

我注意到了这个说话的甲，她生得明艳动人，眉宇间多了几分怒意。不过，她的美绝不是清丽脱俗的那种，更适合妖娆、冶艳来形容。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她却身着黑色长裙。乌黑的头发披散及腰，眉毛画得粗粗的，樱桃小嘴。我断定她是富家小姐。

我抖抖身上的尘土，努力气定神闲地说：“爷爷说的句句属实，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我也无可奈何。我已经那么受伤了，你们大家，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再咄咄逼人了，都散去吧，好吗……”我欲哭无泪。

“凭什么相信你，搞得你多金贵。”

“够了！”爷爷对眼前这个蛮横的富家小姐再也不耐烦了，拉住我的手穿过人群，去到一个静谧的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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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的波光并没有把我吸引，因为我发现了伫立在河边的尚寒言。

爷爷对我说：“去吧，他等你好久了。”

他启唇，离我距离甚远，我却听得异常清晰，“我知道你有事，所以让爷爷去找你，把你带到这里来见我。”

那一刻，我的心凝固了。是走向他，还是待在原地，他会不会和群众持相同的态度，他会不会不要我这个朋友，他会不会是同我来道别的。如果我的下场可以看到，我宁可一言不发就离开。

所以，我思索了一下，回头就跑。我跑，他也往同一个方向跑。几秒钟过后，他一手拉住我的手，一手拽住我的衣角，脱口而出，“不要走，至少等我把话说完再走。”

我慢慢转向他，却见他眼里闪烁的泪光。

我说：“你怎么了？我不走就是了。”

他说：“真叫人担心，出这么大的事，不晓得给我打电话吗？你还拿我当朋友吗？”

一共两个问题，我停顿了两秒。

我听到自己只喊出三个字——“对不起”。

尚寒言怔住了，他两只手放在我肩头，微微摇着我说：“谁要你说对不起了，说对不起的人是他们不是你！雨落，你还是太善良了……”

“是吗？他们都说我水性杨花，连我自己都会想，是不是上辈子我就是恶毒的妇人。然后被乱棍打死，最后投胎变成了竺雨落，童年遭受失去同伴、父亲的痛苦，长大后因为救妹妹留下千古骂名。上帝不会告诉我，我这辈子是什么死法。”

“你在瞎说什么，你上辈子，上上辈子，生生世世，绝对不是小人……”

我第一次近距离注视着尚寒言，向我诉说这番衷肠，他的嘴角抽搐着，额头不禁冒出点点冷汗。从他的眸子，我看到了两个我。

——我想起了张三，夜空下的张三。

多年前，也是一条河，也是一双眼眸，也有一个我。

现在，尚寒言是我的听众，唯一的。

我们坐在河边，促膝长谈，谈起张三，谈起父亲，谈起童年。

“我其实不是上海人，我家乡在杭州。从前有父亲，有朋友，我一直认为我是最幸福的孩子。在整个村子里，人人都知道竺雨落的爸爸最厉害，他的投资项目没有一次失败过。我很开心，真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男孩，他说他是张三，我说我叫李四。如果没有他，我或许早就被水鬼拦路，上天堂了。你要知道，我这人很怕死的。当夜一个男孩在我身边，他的眸子漆黑如墨，他用粗粗的麻绳垂钓，他打破了我一切害怕……”

说着说着，我不禁哽咽。

尚寒言沉默好久，终于发出了声，“那后来呢，看起来从前的日子很美好。”

“美好是美好，但是，你也说了，那总归是从前。有一天，爸爸投资失败，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他走了，死在冷冰冰的医院。我永远忘不掉妈妈那声竭力的嘶吼，好多年她精神差点崩溃，为了我和雨清，都坚持下来了。爸爸死后，妈妈突然告诉我要搬家了。我即使离不开家乡，离不开朋友，但也必须和她走。我到河边来找张三，他匆匆留下一句他要走了，不要再来找他就走了。说真的，我很难过，甚至可以说肝肠寸断，几天下来，快要失去所有。在他说出那句话的一刻，我没有勇气询问他的名字。后来，我在好几家出版社写稿子，为了找他，文章被登在了报纸上，留下我的博客，仍旧杳无音讯。他好像人间蒸发了，我是不是一直很糟，那么糟，所以周围的人会无情地离开……我有妈妈，有妹妹，有朋友，却不再是完整的……”

勾起阴暗的回忆，我涕泪惧下，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方，此时我想要一个依靠。我不顾狼狈的模样，把头下垂，靠在尚寒言肩头。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溅落在他白白净净的衬衫上。

“你说，张三，他是不是真的讨厌我。”

“不会的，他怎么会讨厌你。他要是知道了你这个样子，他心疼你都来不及。”

我咽了一口唾沫，攀住他的衣领，“你知道吗，这条河，多像当年的河。少年，已然不是当年的少年了。”

“不！不！他一直在，他就在你的身边！你知道吗？你看看我！”

我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