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十

宋军一骑一步两支军队就在不远，若给包抄夹攻，萧澜部的契丹骑军必溃无疑。宋军这支骑兵乃因晓得此点，故才不求突破陷阵，而是一力抵阻迟滞金军。萧澜部骑兵为此支宋军骑兵纠缠，阵形散乱，失了章法。但相比下宋军骑兵更乱，伤亡亦大逾金军。两军混成一片，拼杀之下，另一支宋军骑兵已近。耶律阿古自是晓得危险，他心中也急，应了一声，转首大喊，唤后边的大部将士冲锋。萧澜鼓足了气，大喝道：“陷在此处必死，冲出去便有胜利！不要恋战，众将士跟我冲！”喝声直盖过了两军骑兵的喊杀声，萧澜喊毕，便与耶律阿古率旁边的几十骑驰骋冲击。金军骑兵闻得将领呼喊，均设法摆脱敌人，奋力向前冲锋。

宋军全是骑兵，阻不了金军太久，厮杀一阵，各伤亡数百人后，宋军再难拖住萧澜部的主力。可金军骑兵尚未顺利从宋军队伍中突出，另一支宋军骑兵杀到，自金军尾部突击。金军骑兵受敌军前阻后突的夹攻，登时伤亡惨重。萧澜率众纵马飞奔，就快要冲出敌阵，他耳听得后方杀声蹄声加剧，心感不妙，却不好问，免得动摇军心。这支宋军阵形散乱，骑兵不成队列，无力阻挡萧澜一众的冲突。萧澜率部还算顺利的突破出敌阵，往前直驰，与敌军拉开距离。完颜盈没了武器，索性闭目放松，也不顾附近的厮杀，搂着萧澜握马缰的左手，安然倚靠在他的胸怀内。

天空雨水稀疏渐止。一众金军驶出几十丈，不见有宋军骑兵来追，于是勒马回头，整列队形。萧澜左右观瞧，见麾下将士锐减，少了几乎一半人马，心头大震，独眼凝望那片宋军的骑军阵，眸子里闪过厉色，左手不觉圈紧了身前的妻子。他原想抢先击破一支敌骑，以便再对付那两支敌军，如今见是这般结果，暗暗悔恨自己低估了宋军。完颜盈伸手撩开面上的湿发，骤感胸口被他搂紧，微微难受，轻声唤了他一句。十名百户中有几人未能杀出，亡在宋军阵内。金军将士们见刚刚一战折损了半数人马，俱是愤恨无比，你一言他一语，大声请命重杀回去。耶律阿古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抖跳，紧握长矛的一只手掌竟亦成了赤色。

现下宋军兵众，金军援兵未至，萧澜心知决不能复与宋军硬拼，当下举剑大声喝令众将士镇静。战场上嘶喊杀声经久不绝，少顷宋军两支骑军合一整队，接着驰骋杀奔金军骑兵，留下那地一大滩的血泊尸体。宋军那支两千人的步军则从另一侧迫向萧澜部，速度虽慢，威慑十足。另一边，数万宋军围三阙一，大小十几个步军方阵轮番自三面猛攻金军的环形大阵，且不断派小股骑兵强突。金军苦苦支撑，险象屡生，环形阵愈缩愈小，似乎已快抵挡不住。

萧澜清楚自己的任务是拖住一部敌人，他弄下肩上的飞挝抓子，挥剑指着那支迫来的步军，令道：“避过敌人骑兵，全力疾驰，远远牵制敌人！”众将士得令，当即同萧澜驱马避开宋军骑兵，绕向宋军的步兵阵。一些受伤的金军骑兵也不掉队，勉力跟随。但见萧澜率部左驰右奔，既不脱离战场，亦不和宋军接触，始终与敌军步骑保持着几十丈的距离。这般周旋一阵，宋军瞧破了他的意图，步军驻足停下；大阵里又涌出一支约有千人的骑兵，杀向萧澜部；之前那灭了他一半契丹兵，二部合一的宋军骑兵重新一分为二，变作了两支千余人的队伍。三支骑兵自三面包抄堵截，一齐朝萧澜部疾驶攻去。萧澜见敌三方围攻，暗叫糟了，忙指挥军队觅路脱围。两军追赶之际，萧澜忽听有部下叫道：“我们援兵来了！”

他霍地转头，见东方纛旗飘扬，俨然是正有大批部队往此处赶来。萧澜心中狂喜，大声叫道：“将士们再坚持片刻，我军援军到了！”金军骑兵已是人疲马乏，闻援兵即至，纷纷打起了精神，士气为之一振。环形阵内的完颜宗弼见援军将到，令道：“各部将领传告士卒，我援军将至，部队再坚持片刻，准备反攻，大破敌军！”激战中的两军步兵都仿佛感到地在震颤，初还道是错觉，后震感变得明显，才觉有异。宋军见远处旌旗成片，有大批金军骑兵朝此地迫来，并不慌乱，大阵内遂分出七八支步兵军阵，连着大半散布于环形阵周边负责歼灭金军骑兵的步骑队伍，一同迎击向金军援兵，并加紧攻击金军的环形大阵。

金军各将领军官大声传告，使得本快要崩溃的环形阵阵势仍旧坚挺。那三支追攻萧澜部的骑兵有两支转去对付金军援兵，剩下的一支骑兵亦止蹄列队，不再追他。萧澜部压力一消，遂在那支宋军骑兵的百丈外停下整队稍歇，伺机反击。地面微颤，蹄声震响，金军骑兵由远而近。只见前头穿皮铠的骑兵蓦地自两旁驰开，露出后方一排排黝黑的人马，兵士们手执刀斧长矛，三骑一组，以索串联，赫然是金军中战力最强的部队——铁浮屠！骑军阵的后方，有千名扛着拒马的兵士，铁浮屠每进一丈，拒马便推进一丈，以示意有进无退。宋军步骑十一个待战的军阵见此一幕，均是一讶，瞧清了敌军骑兵人马身上那黒黝黝的乃是铁甲后，愈发惊骇。那些首次对阵铁甲骑兵的宋兵不觉暗冒冷汗，心想骤现这么多的铁甲骑兵，且有厚甲防护马匹，哪敌得了？

攻击之令已下，宋军唯有趋前迎战。金军轻骑兵往两侧迂回，黑压压一片的铁浮屠骑兵来势汹汹，猛冲直进。宋军骑兵立即向左右驶去，避开铁浮屠的锋芒，步兵正面应对，设法斫砍铁浮屠的马足。一晃眼，两军相接，宋军步兵十余人为一小队，围杀一组铁浮屠。铁甲骑兵们毫不停滞，矛刺刀砍，杀戮靠近的宋军。只见一小队宋兵围上三名铁骑，被砍翻搠死几人后，一名宋兵矮身斫断一个马蹄，披甲的战马哀鸣一声，便就倾倒，串联的铁索连带着那两骑亦倾翻在地，三骑人马重重摔倒，遭随后而来的铁浮屠踩踏丧命。那剩下的几名宋兵敌不住后来的一组铁浮屠骑兵，为其杀溃。

旁边一组铁浮屠击杀了挨近的宋兵，未让其斫断马足。三骑趁势冲入一列不及退后的长矛兵之中，将之击得溃退。短短一刻，金军数组铁浮屠倒地，宋军步军为践死杀死颇众，几支军阵有散乱之势。金军前头一组铁浮屠骑兵倒下，后边的踏过继续驰冲，全不管地上的自己人。宋军的步兵小队若不能斫断一条马蹄，则必为铁骑杀溃，若能斫断一个马蹄，也要折损几人，再来对付后边杀到的铁骑，便几乎必死无疑。一名宋兵瞧得许多人给铁骑斩死踏成肉泥，心里一怵，恐惧不敢上前。旁边的宋军军官见了，挥刀砍他，那宋兵发现得早，倏地跳开，之后惊声大叫，反身逃窜。

不少宋兵为铁骑所慑，心头震怖，无法施展出原有战力，拼死抵阻了金军铁骑一会儿，遂有士兵开始溃逃。宋军战前无备，铁浮屠一力冲突之下，稍一久战，士卒们接连转身逃跑，几个步兵方阵一一随之混乱，将士自相践踏，向后溃退。金军铁浮屠猛进之际，逾万的塞北轻骑呈两个弧形，作铁浮屠的两翼，缓慢而进。宋军骑兵见状，几个千人的骑兵锥阵纵马强行朝其突击。金军两翼的轻骑兵快速变阵，集结了七八个上千人的锥形阵，两阵对一阵，脱出弧形大队的阵线，疾驰迎击宋军骑兵。金军骑兵甚众，士气盛锐，对冲硬拼之下，金军略胜一筹。宋军骑兵还要整队硬拼，但宋军大阵却下了收兵撤退之令。此处战场上的数万宋军步骑于是都纷纷掉头往西撤去。环形大阵中的完颜宗弼遥望见铁浮屠戮敌突进，搅乱了宋军的步兵阵，欣喜若狂。阵内的诸将领军官得知，均都大声激励士卒。结环形阵的万余金军一扫颓败之象，气势大增。随后见宋军部队陆续撤退，环形阵压力一去，完颜宗弼立马命全军列方形阵，原地待命。

战场上，完颜宗弼的环形阵位于偏西北；萧澜部在环形阵的北侧；轻骑与铁浮屠的骑阵在偏东南之处，正往西而来。完颜宗弼部变方形阵后，他自己率几百亲随骑兵出阵，去与金军援兵靠拢。并命旗手摇旗，招呼各部勿管溃敌，先集合以作定计。北边，那支千人的宋军骑兵紧盯萧澜部不动。萧澜部伤亡惨重，敌军不动，他也不动。两军僵持许久，等到宋军主力撤退，那支宋军骑兵才向西退走。契丹将士们报仇心切，俱请求追敌。萧澜见敌骑有备撤退，不愿冒险去追，恰好完颜宗弼发下指示，萧澜便率骑军奔向东南，和完颜宗弼会合。

金军众主将遂聚集会面，那一万六千轻重骑兵主力仍旧追击宋军的溃部。完颜宗弼见了完颜银术可和完颜突合速，几人很快定了战策，任中路的宋军退走，由完颜银术可率铁浮屠和六千女真骑兵向南去援完颜昊；完颜突合速率七千混族骑军向北去援完颜娄室；完颜宗弼一军因骑兵伤亡惨重，步军又不好长途远击，故先返回营寨休息，等待论功。完颜宗弼的步兵多是新兵，受敌三面围攻，能力战不败，实属难得。其自知部下不宜再战，是以毫不逞强。与完颜银术可、完颜突合速别过，领军返回金军大营。这一战，萧澜部的契丹骑兵伤亡逾半，耶律斜不哥等四名百户战死，军队剩九百余人；那女真将领所率的二千多骑兵在环形阵南侧和宋军骑兵拼杀，伤亡更是严重，仅剩四百余人；韩常、萧王家奴的步兵部队因坚守住了阵势，损失不算太大，只伤亡了二三千人。萧澜自觉指挥失误，致使所部伤亡甚众。全军虽无人在意，他心里却很是自责，得胜回营的途中闷闷不乐。金军这一路得胜，完颜盈大是高兴，她仍与萧澜同骑，倚于他怀里。刚返行半晌，完颜盈欣喜之下，忍不住侧转过身，一手从后搂着萧澜的颈，拿下他的盔罩，在他面上亲吻了一口。萧澜沉思之间惊醒，怔了好一会儿后，看了看四周，向完颜盈微皱眉道：“别人看着呢！”他戴着盔罩，不见喜怒。完颜盈摘下他的盔胄，瞧他神色郁郁，惊道：“怎么……你不开心吗？”萧澜摇头不言，伸手将她面上之前沾得一点污泥抹去，紧紧拥她在怀中。

就在完颜宗弼部退向金军大营之时，中路军后队的金军轻重骑兵主力分作两队，不管中路退走的宋军，完颜银术可、完颜突合速二将各率一军，一南一北，分援左翼的完颜昊及右翼的完颜娄室。左翼、右翼的宋金两军，皆激战正酣，难分难解。金军骑兵主力挟胜利之锐抵达，立即都打破了僵局，大败宋军。尤其是前赴左翼的铁浮屠，更是所向披靡，铁蹄猛踏，刀斩斧劈长矛刺挑，顷刻把宋军杀得大溃。左右翼金军乘胜追击，完颜宗辅余部尽出，又遣了斜卯阿里、完颜昂领军支援。宋军兵败如山倒，十几万人一路丢盔卸甲，狼狈溃逃。金军乘胜追击，戮敌逾十万，获粮草辎重以百万计，宋帅张浚好不容易筹集的抗金物资全便宜了金军。从今日早晨起，两军主力在耀州的富平县境内接战，完颜娄室的右翼军先和宋军交锋，中路军、左翼军次之，自清晨战至下午。因宋军布军仓促，阵形变化不灵，诸部各自为战，不如调度统一，又有铁浮屠之利的金军，饶是宋西军精锐，此一战也遭了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