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八

何至方瞧到秦坦，步子稍顿，说道：“这不是太湖潜龙寨，网尽太湖的‘捕蛟网’秦老英雄么！少见少见，近来可好？”秦坦抱拳哈哈笑道：“想不到何大侠还记得我老头子，我一切都好，唯忧恨金国蛮子入侵！”何至方道：“不是说韩世忠将军集兵于长江上攻击金军么，秦老英雄水上功夫极佳，怎不去协助？”秦坦惭愧的道：“唉，一来韩将军念我年老，不愿让我犯险。二来我老头子自由自在散漫惯了，战时军令如山，我也怕是有个差错，拖累了他们，便未从军，改与同道们聚在此地等待，看……”他话尚没完，旁边一人抢着道：“听闻何大侠来，我们便聚集着来听何大侠调遣，望何大侠率领我们击虏！”这一嚷，众人纷纷和应，七嘴八舌的请求何至方带领他们抗金。

“他韩世忠个败将，算个球，凭啥领导我等，当今世上我崔猴子谁都不服，单只服你何大侠，只从你的率领！”那刚刚鄙夷少林派的年轻汉子又无故地骂了韩世忠。一人大声说道：“我们今夜聚此，便是来求请何大侠领导，请何大侠答允！”这伙人聚集此地，乃是打算阻击北返的金军。可江湖草莽不愿服军令，除少数人从韩世忠一军与金军大战外，大部分人均被韩世忠派到此处。何至方亦是为阻金军而来，他听闻江北岸聚了一群豪杰，便先着人通知他们，欲说服组织他们抗金。现得他们推戴，就应下了，朗声道：“我何某多谢各位错爱，但各位须知，与金军战，可不比寻常江湖之人的打斗，千军万马之中，一处漏便全军覆，故而若要我暂领各位，大家须得听我调配，不能违令，众位能依否？”

“何大侠快人快语，我等依得！”、“谁若敢违何大侠令，我第一个不与他干休！”、崔猴子蹦跳着叫嚷：“应得应得，何大侠唤我去死，我绝不生！”何至方见大家伙都答应，便招呼群豪坐下。众人均坐好后，他道：“请恕何某眼拙，在场英雄多有不识，烦望秦老英雄替我介绍介绍。”秦坦笑道一声“有幸”，遂领着何至方在人群游走，一一介绍起众人来。先是抬臂引向那位月白僧衣的大鱼和尚：“这位是少林派的大鱼师父！”大鱼起身朝何至方作了个礼。秦坦引臂向一对紧靠坐着的中年夫妇：“这二位是广东无极门的‘天衣铜环’李希之，与尊夫人！”李家夫妇一齐站立抱拳，说道：“久闻‘十招败敌’何大侠之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何至方说了声“抬举”，秦坦再介绍道：“那位乃是丐帮的朱雀长老‘毒丐’焦不疑！”角落里一个衣衫褴褛，手持青竹棒的乞丐自嘲道：“望何大侠莫嫌我这下三滥的！”何至方道：“不敢不敢！”秦坦引那瘦长汉子道：“这位是山东的‘铁鞭侠客’冯复明，何大侠应该识得！”瘦长汉子冯复明朝何至方抱了抱拳，道：“何大侠为国民操劳，恐是记不得区区在下。”

“这位是洞庭巨鲸帮的‘翻水龙’宋泰，宋二帮主！”、“这位是江南驼侠文敬！”秦坦每引见一人，他们便站起，何至方则回一个礼。到一个绿衣佩剑，脸蒙紫纱的少女，却见那少女先行蹦跳出来，声音甜脆地叫道：“何伯伯，你还认识我么！”她解下面纱，露出一张极美的芙蓉玉面，艳光逼人，登时惹得不少人侧目注视。何至方稍一思索，道：“可是当年的慕家小娘子么？”那少女欣喜得点头道：“嗯嗯！我是慕雪桐，难得何伯伯还记得我！”何至方拂髯呵呵笑道：“多年不见，不想你倒长得这般美丽，将来可怎么得了啊！”那慕雪桐气质清灵，眼波如水，予人出世脱俗之感，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她听何至方夸奖，娇羞的一笑，坐了回去，嗔道：“何伯伯一见面就拿我打趣，不理你了！”何至方等人哈哈大笑。

秦坦和群豪们聚了有些日子，基本都识得他们，介绍到末了，他道：“除此外还有‘神箭飞龙’贤夫妇二人，与我太湖些个不长进的后生水匪在韩将军军中效命，昆仑明教黄河帮等想是在北方抗敌，未见有人前来。”何至方道：“人在江湖，事不由己，今金人入侵，武林同道的个人恩怨都应该暂放一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群豪人人应是，均道赶跑了金国蛮子，复了大宋河山，再谈个人旧怨不迟。这时突有人问道：“何大侠，敢问尊师兄李大侠呢？”何至方答道：“李师兄早不问世上之事了！”此言一出，便有人议论道：“那个党项人即是兴汉弟子，危时也该为门户尽力才是，如此岂不负了授艺之恩？”一人讽道：“他个外人，不反过头来与我等作对已是不错，你还望他这些作甚？”何至方不愿听他们胡乱编排，微愠道：“李师兄性子虽与我等不同，但李师兄为人正直之至，甚知善恶道义，望各位莫去议他，何某感激不尽！”众人这才讪讪止了话头。

暗处的萧澜又小声催道：“女郎，人你也瞧到了，咱们走吧！早些回营，也免得兀术将军他们担心不是！”却听完颜盈道：“再等等，我想听听他们如何布置袭击我们！”萧澜扭不过她，心底急躁的一叹，继续留神听去。此后群豪各自寒暄闲话，取酒肉分食，不见有何重要的话语。二人等了一阵，完颜盈心下刚生出去意，突听前头人群中那慕雪桐好奇的问道：“何伯伯，你这包袱里装得是什么呀？”那崔猴子也跟腔道：“是啊，何大侠你这包里是什么？”秦坦微微不喜，心想年轻人就是不通事故，怎能这般去管长辈的私事？其正要呵斥，却见何至方取过剑上的那个白布包，慢慢解开，道：“这是个蛮子贼酋的头颅，诸位且看！”话了布包解开，现出一颗裹了层石灰，苍白干瘪的首级。何至方立在篝火堆旁，众人皆望得见，夜色下那颗首级给火光映得红芒满面，煞是妖异可怖。

完颜盈瞧见那颗首级，心头大震，娇躯一抖，几乎惊叫出声。只因那颗人头不是别人，乃是已阵亡的金军左都监，完颜阇母。完颜盈与这个叔祖父相处日久，尽管那颗人头与活人的差了老远，还是很快的认了出来。她内心惧骇，震惊完颜阇母竟是死于此人之手。然而完颜盈纵不曾发声，但她身躯手臂一抖动，却是触到了旁边的矮树，发出了一阵轻微地枝桠碰撞之声。何至方功力高觉，五感灵敏，那簌簌声虽微小，他仍是清楚的听见，当下浓眉一蹙，大声道：“何人鬼鬼祟祟！”群豪们闻声俱凛，顺着何至方的视线，向那处灌木丛瞧去。完颜盈见何至方发觉了自己二人，惊上加惊，不由得后退半步，脱口呼唤萧澜道：“糟糕，快逃！”她惊骇之下，自然说得金国语。萧澜暗里大恼完颜盈，这一下真真是将自己二人送入了绝境。若是二人被发现后，谎称躲在暗处是垂涎他们的酒肉，那群豪则应会放过自己二人。可这句金国语一出，岂非摆明了告诉那伙人自己两人是金国细作？

果然，那边何至方久与金军对抗，立即听出了这是句金国语。他脸色一变，喝道：“有蛮子的奸细，切不能让他们跑了！”话音未落，何至方人已提剑往二人藏身之处疾掠而去。完颜盈回头拔腿飞奔，萧澜别无选择，只得跟她一起逃命。何至方掠出之后，群豪们纷纷随他追去，并大声喝骂，呼喊二人就缚。何至方轻功甚佳，如鸿如豹，一跃二三丈，快逾流星。萧澜完颜盈手挽着手，奋力发足狂奔，却也似要被他慢慢赶上。暗夜里仓惶之中，完颜盈一个不慎，脚下为一块石头绊倒。因那奔跑势子迅猛，她人跌在地上滚了两滚，连萧澜亦给带得一个踉跄，差点儿同她一道摔倒。

闻得她尖声大呼，萧澜口中不禁骂道：“蠢蛮妇……”他身子急急一转，凭着些许月光，一眼找到摔滚在地的完颜盈，探前弯腰，一把抱她入怀，接着飞步奔逃。临危之际动作一气呵成，奇疾快极，难以置信的未有半分耽误。完颜盈方自跌倒，心叫死定了，暗道萧澜肯定不会顾她。实不想一眨眼后，便被萧澜抱起逃命。完颜盈芳心一暖，嘤咛一声，双臂不觉紧紧拥着他的颈项。萧澜刚去抱完颜盈，后头何至方挥掌拍到。一人跌倒何至方看在眼中，这一掌即打向另外一人。但何至方料不到这个金国蛮子竟会去救扶同伴，所以萧澜转身移步，去抱完颜盈的当儿，恰好避过了何至方的一记雄厚掌力。掌风呼呼，带得路旁草木摇晃，萧澜抱得完颜盈入怀，心里大是庆幸敌人不曾趁机袭击阻挠。他内力深湛，之前与完颜盈互相挽手，速度给她拖慢不少，如今奔行，哪怕抱着她，却是比适才快了许多。

情形危急，萧澜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将完颜盈抱起。也幸是他未抛下完颜盈，否则可挨定了何至方的一掌。何至方一掌拍出，疾掠之势不免一缓。萧澜凭此短暂的一霎，人抱着完颜盈飞奔出了二三丈，何至方忙再提气追赶。当下两人各施全力，一逃一追，忽而何至方迫近，忽而萧澜拉远，始终保持着三四丈之距，此摆不脱彼，彼追不上此。两人速度迅若风驰电掣，夜色里奔出了五六里地，那些江湖群豪跟之不及，早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两人一路所过草木簌簌，各自衣袂亦飘飘作响。何至方心下惊疑：“这蛮子好快的轻功！”疾行之中，他的长须在身后拖的笔直，仿佛鬼魅游行一般。

何至方足尖又一次点地，突想到自己剑尚在手，怎地不用？他不拿两个金国细作放在眼内，费力追了老远追赶不上，才想起用剑。一念闪过，身子凌空之间，何至方劲贯右臂，猛然推出。“嗤”地一声，阔刃剑离鞘，那剑鞘“嗖”地直击向前面萧澜的背部。剑鞘去势极快，萧澜方警觉，那剑鞘便击在了他的背脊。萧澜正催发真气奔路，骤遭外力涌入，体内真气一乱，不禁张口吐了一口鲜血，抱着完颜盈滚跌在地。何至方见一击得手，暗呼惭愧。他执剑逼近二人，喝道：“兀那蛮子，可懂我言？若肯顺降，尽述所知，我保你二人性命！”

萧澜完颜盈二人在地上滚了一滚，完颜盈抽出一只搂他颈项的手，去摸萧澜脸颊，叫道：“你怎样了！怎样了……”萧澜有内功护体，刚刚真气激荡之下吐血，并无什么大碍。二人匆匆爬起了身，萧澜拦在完颜盈身前，对向四尺外的何至方。二人被何至方迫得步步后退，萧澜朝完颜盈道：“你先走，我挡着他！”完颜盈想都不想，道：“不成！”萧澜心知何至方是个顶尖高手，且那群人随时可能追来。他心下惶急，停足大声道：“那一伙人马上便要追来，我挡着他，你能跑脱！”二人步步后退，已近长江岸边。何至方紧逼而来，听声还有个女子，微微一讶。见二人停步，遂止足在二人身前五尺，再试着说道：“你们已无退路，若降可免一死！”虽是劝降之语，话声却含严峻之威。

完颜盈眼泪淌下，道：“这里前后尽是敌人，又无舟船，我一人过不得江，走到哪里去！”萧澜大声道：“那你且躲到一旁，我若死了，你便降，这些宋国豪杰想也不致为难你。”完颜盈并不睬他，她自知临了绝境，心中莫名的冒出离奇之念，想到便说，只听她大声以汉话叫道：“你大可说我是完颜斡离不的女儿，把我交给他们请功，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何至方心下更讶，忖道：“她莫非身份不低？”念头甫转，却闻萧澜打汉话哈哈朗笑道：“我萧澜堂堂镔铁男儿，死也要站着死，若似杜充那般苟活，对不起胸口这个纹身！”何至方心赞道：“这个蛮子倒是硬气！”完颜盈哭泣一声，将头枕在他肩上，享受着刹那的安宁，哽咽地幽幽道：“那我们……一起死吧！”萧澜的凶性被激发，他哈哈大笑道：“死，我不信他杀得死我！”一把将背上的完颜盈甩脱，朝前头的何至方冲去。完颜盈跌了一跤后迅速爬起，随同萧澜冲向何至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