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三

一霎出神之际，一个嵌满了刺，给绳索缚住的狼牙铁拍自上抛下。萧澜陡地惊觉，双腿急忙钩住梯子，身子朝后仰下，那狼牙拍离他胸口还几尺距离，萧澜一挥虎狼剑，将那块狼牙拍砍毁，在他后头登梯的两名金兵瞧着均不由暗呼了声好险。萧澜一挺身，左手扶住梯子，飞快地继续往上攀爬。城头的那守军没了狼牙拍，又掷刀枪石块来阻萧澜，想是无开水热油可倒。萧澜离城头还一二丈，在梯上持剑小心格挡，虽未伤着，上升之势却是受阻，后面的人亦不得上。

这时，萧澜瞥见旁侧一人口咬尖刀，手勾足踩钉于城墙壁的弩箭迅速攀爬而上，身躯纤细，侧脸俏美，竟是完颜盈。萧澜心讶道：“她倒是敢上啊！”城上守军本就少，这一块两名守军又给云梯车上的萧澜吸引，无暇顾得完颜盈，让她未遇妨碍，轻易的便上了城头。完颜盈动作敏捷干练，甫至城头，一手握住口咬的尖刀，刷刷两刀，倏忽将那两个反应不及的守兵砍翻。

没了敌阻，瞬息间萧澜也登上城头。第一眼只瞧这城上残石尸体杂乱横陈，几无道路。一名守军被石块压死在近侧，双眼凸出，颅骨变形，模样极是骇人。还一人尸体被巨石砸扁，肠脏粉碎，汁液混血流淌，仿如一只遭踩烂的蚱蜢。萧澜暗打了个寒颤，转身见完颜盈已从一条较窄的空档钻过，去杀城头的宋兵，当即提剑迅步跟上。完颜盈出刀狠辣，一双匀称的长腿猛踢疾踹，既快且准。萧澜跟在完颜盈后边，前头所遇敌人俱被她斩杀踢倒。他走了一二十步，竟是没敌可杀。

战鼓声震天回荡，黑红旗帜各随风飘。登城之战到了关键，金兵一个个攀上城，守军亦陆续自城下登阶增援上来，两方在到处是残石碎尸的城头混杂拼杀，纷乱的杀声好似四面楚歌。城头中间残石尤多，萧澜正打算独去觅敌，蓦听旁边的完颜盈娇音痛哼一声。他回首一望，却见一个纤窈的身子踉跄往自己这边退来，萧澜遂不禁一伸手，将她接住。

一个须发蓬乱，根根髭髯犹如铁针，体格硕壮的大汉傲立在前，骈指向完颜盈喝道：“蛮婆子速速滚开，兴汉段至坚不杀娘们！”他光着膀臂，袒露一身鼓突的黑硬肌肉，目内精光熠熠，似燃烧不灭的火把。此刻两名金兵执刀欲袭他后背，那段至坚耳闻，粗大的鼻翼一张，口内呼喝，回身便是一拳一肘。但听“咯咯”骨折之声，那两名金兵一眨眼的工夫全都倒地，胸膛塌陷，竟是肋骨折断刺入心脏以致猝死。

完颜盈被萧澜一把搂着，且遭敌人辱骂，当下又羞又怒，猛地挣脱萧澜揽她的胳膊，提刀欲再去和那段至坚拼杀。萧澜瞧那人气势，晓得是个厉害角色，估计完颜盈非其对手，便一把抓着完颜盈胳膊，将她拽回，叫道：“让我来！”说罢提剑大步朝段至坚冲去。完颜盈被他拽回，大是恼怒，气得几乎要对萧澜背后砍一刀。她本想跟着萧澜冲上，却蓦地有一人从旁持刀杀出，招招斫她下盘。完颜盈忙闪步退避，执刀格挡，两人一时在旁缠斗。

段至坚又挥拳打死两个金兵，瞧来了个独眼的，大喝一声，双拳一展，猛虎般扑向萧澜。这一吼如平地响了个惊雷，旁边的完颜盈一恍神，险些给敌人砍中足踝。萧澜亦为其气势所慑，动作稍顿。萧澜再定心聚神，段至坚一拳已至面门，他急往侧偏，不料段至坚陡然收拳，改肘横撞。萧澜骤然被其撞着，但觉胸口一阵剧痛，退了五六步，喉头一热，几欲吐血。

若非萧澜内功深厚，抵抗了段至坚大半劲道，挨这一下怕是不死也得重伤。段至坚遭他寒热力道反震，讶得“咦”了一声，之后身形晃了几晃，双拳幻出十数道拳影，挟风雷之威势，罩在萧澜身上各处要害。萧澜才站稳了步子，段至坚魁梧的身影便至，拳招肉眼不能视清，刚劲的拳风刮面生疼。刹那间，萧澜只瞧前方满是段至坚的身影拳影，分不得哪是虚影，哪是真身。他心知这是生死关头，马虎不得，当下提真气贯于全身，一剑冲天劈出，砍向正前一个黑影。

待他一剑挥出，前头那个黑影已然不见，萧澜暗暗留心注意，右手一剑劈空，左臂却硬挡下了段至坚的一记猛拳，胳膊不免一阵疼痛。他横移两步，右手一松，虎狼剑“当啷”落地。段至坚目光如炬，见他弃了剑，心中微微不解。攻招一缓后，又快步欺上，拳腿直攻横扫，迅猛击出。萧澜外功甚差，被段至坚这刚劲凌厉的拳法打得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脚下连连后退。两人硬碰了七八招后，段至坚箭步闪到萧澜右侧，双手合抱成锤状，雷霆般击向萧澜脑门。萧澜瞅准其来势，阴阳真气功贯双手，撤步侧身，双掌前推迎去。

两人拳掌又一次相交，这次内力的碰撞最是剧烈，萧澜闷哼一声，段至坚口角溢血，各震得退了几步。萧澜只感双臂酸痛麻痹，难再使唤。段至坚周身骤寒冷、骤燥热，胸腹气血翻涌，连环腿的夺命后招也未能踢出。萧澜弃了虎狼剑，改以赤手迎敌，乃是要引段至坚与自己硬拼拳脚，好展自己内功所长，硬碰取胜。段至坚虽知他内力强劲怪异，却没料得竟强到如此地步，能硬撼其八成功力一击的人世上少有。两人三目相视，均矗立不动。正在这时，一名登城的金兵逾过一块残石奔来，挥刀便砍段至坚后颈。段至坚耳闻声音，双眸闪过惊色，身子遽然一转，一掌拍在金兵侧脸，将之击毙后，“噗”的吐了大口鲜血，脚步踉跄的栽倒在了地上。

与完颜盈拼搏的那个执刀汉子瞥瞧段至坚倒地，惊呼了一句道：“段师伯……”这一分神，完颜盈一脚踹在其腰部，接着一刀要了此人的性命。段至坚受萧澜冰火阴阳内力侵体，兀自运功相抗，尚没能将之逼散，一名金兵袭来，迫得他出手防卫，可他这一出手，体内冰火阴阳的寒热内力便就趁隙重伤了心脉。他见师侄惨死，气得又吐了一口血，躺在地上挣扎欲起，却是不能。两名金兵奔来，齐齐挥刀捅入段至坚黝黑结实的胸膛。段至坚双拳紧握，咬牙嗄声叫道：“炎黄厚土，纳我汉魂……”运着最后一丝气力，身躯弹地挺起，双拳打在那两个杀他的金兵身上。那两名金兵受他死前一击，皆吐血而亡。段至坚瞪大的虎眸中神光涣散，倒地死去。

萧澜完颜盈二人见段至坚死，俱有松一口气之感。城底下金兵一个个攀上，已基本占据了城头，并放了吊桥。萧澜寒热真气运转，酸痛的手臂虽恢复了些，却没再去拼杀，拾回虎狼剑后，立在那儿垂首沉思。撞门声很快响起，城头因城下冲车的撞门微微颠颤，完颜盈挥刀斫了一杆红旗，提刀缓步到萧澜身前，说道：“你怎不去杀敌，受伤了么？”萧澜抬首瞧她一眼，道：“手有些疼，给那大汉打的！”完颜盈道：“那人确是厉害，好在已被杀死！”

萧澜蹙眉思索，心底隐隐感到有件事情不对，但想不起来是哪件事。听得附近金兵大喊冲杀，便甩开杂念，朝完颜盈道：“杀下去吧！”言毕跟随城头的众金军往城阶那里杀去。他与强敌拼斗，算得是先登勇士，完颜盈不好恶语训骂，方要自去杀敌，见他忽提剑去了，于是自己也迅即执刀随军杀下城阶。

金军与大队守兵在城阶上拼杀，宋军有数个武林高手相助，城上的金军杀至城内不免颇费了一番工夫，萧澜亦又杀了几十人。不久城门开启，大批金兵入城，大名府城破。这一战，大名府剩余的六七千守军被歼大半，少部分投降或匿入民居。傍晚，金军完全控制了城池四门后，完颜宗翰率亲兵入城。这回萧澜在城门边等候，见元帅来，便归入亲卫之列。完颜宗翰率众直趋守臣的官衙，一身甲胄的完颜宗弼正坐于首座，见完颜宗翰至，起身让座，说道：“大兄，大名府守臣被擒，拒降！”

完颜宗翰大步入首座坐下，说道：“将其带来见我！”随即，两名女真兵提来一个为绳索紧缚的汉子，按跪在地上，不让他动弹。完颜宗翰骈指地上那人，打着汉语喝道：“不降者谁！”那人挣扎着仰起头，现出一张带伤痕的脸，叫道：“你老子我郭永！”金军蚁附登城时，他跑去城下调兵增援，后与金兵搏杀遭擒。完颜宗翰见那人下颔蓄着一把美髯，容奇貌端，便许高官厚禄劝降。宋臣每投降一个，对金军而言吞宋就更易一分，不过中原人受儒家教化，多重名节，投降外族者甚少。

那郭永听完颜宗翰说完一通，吐了一口唾沫，大骂道：“你们这些个蛮夷狗虏，无德无仁无义之徒，也配劝降老子，滚……”他口中厉声辱骂不绝，挣扎着几乎要蹦跳起来，两个按他的女真兵各加了三分力，才死死的压住了他。“狗蛮夷，速速杀了老子，老子将来变作鬼魂，也必与义士魂魄来取汝狗头！”

见他不识时务，一味作死，完颜宗翰怒道：“将此人压下，明日乱刀分尸！”萧澜等均讨厌人家骂自己是蛮夷胡虏，以往见要杀无力抵抗之人，萧澜都觉得不宜，今听完颜宗翰令杀郭永，萧澜的内心首次有痛快之感。女真兵应了，将郭永带下。完颜宗翰下令，被俘者夜夜喝问威逼诱降，不降者一日一个，乱刀分尸，明日先从这郭永杀起，并带上众俘者围观。而后完颜宗翰招聚诸将，一一论功，分赏缴获财帛。

加上这次破大名，萧澜近来争战得的金银足有一大袋。他打濮州时丢了一副弓箭，入大名后，花钱重新弄了一副五石硬弓，并购了几件皮袍衣裳铠甲备穿。萧澜不重金钱，觉得携着大把金银十分不便，就将剩余金钱分赠予自己熟识的亲兵亲卫，或城内无衣食之人，仅留些许傍身。次日午时，郭永在大名府街市上惨遭金兵屠戮，围观的百姓无不哀伤流涕。金军这攻心的一着果然奏效，郭永死前哪怕毫无惧色，那些旁观的俘虏却有几人吓得投降。但这一招顶多让宋人丧颜，并不能使他们的心灵彻底臣服。风雪又起，一夜过后，大片白雪皑皑，掩盖了城外的死尸，遮了暗红血污，仿佛那场血战未发生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