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一

金军濮州一屠，附近皆惊，数县望风而降，金军兵锋很快抵了昔年辽宋订盟的地方，升为开德府的澶州。据降者道，开德守军不足一万，斥候报开德府正在坚壁清野，似是有固守的打算。完颜宗翰、完颜宗辅依所定计谋，早几日放出了谣言，今命金军各部于开德府城东布置驻扎，暗中备战。数天之间谣言大起，王安石后人王棣欲降金人之事被传的绘声绘色，且濮州城屠，开德府街知巷闻，金军现又按兵不动，更给此事添了几分可信。

开德守臣王棣自是知道这些情况，可他进退维谷，只得焦虑不安的顶着。到第四天巳牌，金军威逼几名乡村学究，照自濮州获的书信，伪造了一封显谟阁学士王棣欲投降金军的信笺备着，另派一大嗓门的使者单骑去往开德城东门下，隔着护城河陷坑鹿角拒马等障碍，打汉话远远劝降，叫道：“王显谟已归，尔等将校还不投降，胆敢抗拒我大金天兵，岂非自寻死路乎？”一连喊了数遍后，城上守军闻之惊惶，见金军独自一人来，便放下吊桥，开了城门，遣一小校策马出城询问详情。两方隔着数丈长的鹿角陷坑等障碍对话，金军使者语气傲慢，言词威吓，告诉宋人若敢反复，据城顽抗，待杀进了城，必要似濮州那般屠戮开德，一个活人亦不遗剩。

宋军小校又骇又怒，心底已信以为真，但仍是咬着牙问金军使者要王棣通敌的证据书信。金军使者却道：“尔等自去告诉众军，若敢反抗天兵，濮州城可鉴。劝尔等还是从王显谟归顺的好，一来可保性命，二来自有功名富贵！”这几句避实就虚的话，更让那宋军小校深信。他打马回城后，立即用一副王棣确已通敌的口吻向上司报告交谈情形。几名守将听了，遂或怒或忧的去找王棣问个分明。

几名守将见了王棣，此等情况下，血性之人哪会有什么好脸色？便是未当场暴怒翻脸，亦是显然表示不信任。守将喝问，王棣百般辩解，终是艰难的暂渡了一关。守将们均信他通敌，只道是王棣一个文人，惧怕自己武官拿他开刀见血，才一味否认。众守将碍他是上官，没立刻将他拿下，随后众将校聚集商议，怎么好将王棣拿了，免得生变故。

金军使者这一叫，经开德城头守卒传出，开德军民愈发慌乱，下午大批民众聚齐在王棣的官署门口叫嚷辱骂，声称要送开德百姓入金军虎口的狗贼自缚请罪。其实开德若降，并不会遭殃，世上哪有投降归顺还屠杀之理，岂非逼人行死路？可开德百姓却以为金军一到，会像屠濮州那样屠杀开德，害怕之极，都祈望宋军万万要保护他们安全，于是乎，通敌贼王棣便须铲除。

见治下军、民皆不信任自己，王棣忧愁悲叹。旁人瞧事情愈演愈烈，即劝王棣设法遁走自辩，不然如给军民以通敌罪杀死，那可毁了祖上清白，一世英明。王棣觉得有理，当下与数名家人心腹趁夜从官署后门遁出，就近奔往南门欲走。结果行踪败露，大批民众军健在南门拦了欲要出走的王棣，将其一众围了。人大都厌恶叛徒，王棣又是向屠戮濮州的残暴金人投降，一众血气方刚者恼恨之下，揪住了王棣殴打，竟是无人制止。百姓们一打便不停手，直打死了为止。可怜了本欲固守开德府的忠良之臣，冤死在了自己治下百姓的手上。

金军各门俱伏了斥候，见开德城南门开启，军民混乱，便飞报元帅。完颜宗翰大喜，下令发兵攻城。金军精兵突然袭击，迅速抢占控制了南城门，且把吊桥砍坏。跟着推平城外障碍，以壕桥上前搭桥，大批将士过了壕沟，杀入开德城中。因王棣“通敌”之事，南门军民一片混乱，未能来得及组织御敌防守。待反应过来之时，城门已失，大批金兵涌进，两军陷入巷战。宋军尽管拼死抵抗，但金兵源源不断地杀入，哪里敌得住？一夜激战后，开德府易帜，守军除少数突围而走外，大都阵亡投降。宋朝为防官员自肥，不利朝廷，故官员多不久任。王棣新任之官，在当地全无民望，事发后不得民众信任，加之各种形势巧合，致有此祸。

完颜宗翰清早同完颜宗辅并辔入城，据了王棣的官署。见宋军敢抗，完颜宗翰又令诸军屠城。随即金军又开始屠杀开德府城的民众降卒，妇女奸淫，财物掠尽，上至翁妪，下至婴孩，老幼灭绝，境况惨不忍睹！完颜盈是在濮州被屠的翌日才晓得屠城之事，她毕竟年幼，目下又见开德被屠，妇孺横尸，血流成河，惨绝人寰，心中甚是害怕，脸上骇得几无人色，更惧了满身杀气的完颜宗翰三分。

萧澜心里似是打翻了五味瓶，惊、恐、忿、悯、哀五感皆有。他只觉这屠城之景况，比看史书上所记的要差了千万倍，虽内容一致，可亲身经历过，方有切实的惊心感受，暗叹人性凉薄，为征战杀伐不惜屠戮无辜。萧澜心里悲哀的想道：“屠城非是我愿，你们万勿向我寻仇……”可是心底似是有一个声音冷笑回应：“你难道不属金军么，何必猫哭耗子，徒显虚伪！”萧澜无念已辩，只在想着：“屠城非是我愿……非是我愿……”他陡然想到钟芷素，心里一颤，暗惊道：“芷素她……该不在这里吧……”他几欲奔出去寻，忽记起钟芷素在开封，且兵凶战危之际，也不该在此，这才慢慢安了心，却是更惧更哀了一分：惧得是恐钟芷素遭兵灾；哀得是自己或可能会害死亲者友人。

外头街市上哭嚎杀声震天撼地，在官员府邸内完颜宗翰却在大褒众将，他向完颜盈道：“活离罕，这次你居功至伟，开德府中财物你可最先拣一车！”众将分坐，完颜盈面色苍白，起身怔忪的点头行礼，也不知注未注意完颜宗翰叫自己“活离罕”。完颜宗翰又向完颜宗弼、赤盏晖二人道：“兀术、晖，你二人陷城有功，开德财物依次拣一车！”二人站立作礼。赤盏晖神情似是欲言又止，踌躇一二，终是坐回了自己的座位。金军众将无人不惧完颜宗翰，完颜宗辅与他平级，可论权势亦差他太多，幽云之地，长城以南皆是完颜宗翰管治，他要屠城，完颜宗辅不好反驳，心中纵不忍却只有任之。赤盏晖本欲恳求完颜宗翰留下一些婴孩的命，想想竟是未敢言出。金军又屠开德的消息散布后，宋人震怖。宋帅杜充令挖掘黄河，使水流改道，以淹阻金军。结果金军转攻向北，未能淹到，反淹了数县的汉人百姓，让大宋蒙难的无辜民众又添了许多。

开德破后，金军兵分数路。完颜宗翰率完颜拔离速、耶律马武部，铁浮屠、合扎猛安，会合了耶律恕高延宗等部，并完颜宗贤、完颜昊两部主力，去攻宋的北京大名府；完颜突合速率部与领铁甲猛安的完颜彀英去攻东平；完颜宗辅领东师主力分攻德州、淄州、袭庆，开始一步步吞吃宋朝疆域。这时北地州府已有不少陷落，濮州城外一战后，杜充彻底收兵河南东京不动。相州被围日久，粮食断绝，守臣赵不试明白相州城破乃是必然，悲哀无奈中派人在城头朝城底下巡逻的金兵叫喊，找完颜宗贤请降，只是乞求勿杀百姓。完颜宗贤闻之自是答允，折箭为誓，相州城遂降。相州开城降的同时，守臣赵不试举家投井自尽，以保名节。相州民众与金军都为其哀。完颜宗翰听闻后也不禁喟然。

萧澜最近夜里常被屠城杀戮的梦魇困扰，人也憔悴了些，好在那股历经屠城的恐惧之感渐渐淡了，萧澜内心也愈发希望早些打完仗回大同。大名府城固墙厚，河壕宽深，楼橹高耸，守军万余，且有不少武林群豪协助，其坚非濮州可比，北面又有数万红巾义军为援，完颜昊与其周旋数月，未占得什么便宜。今与完颜宗翰、完颜宗贤合兵，兵围大名，势要将这块南人的硬骨头啃下。

天气寒冷，大雪纷飞，遍地琼瑶银白。三支金军顶着严寒，合兵逾十万，将大名府围住，片片旌旗大纛，飘扬在风雪之中。元帅大营安在大名府东南五里，大军新做了一杆帅纛，插于完颜宗翰的帅帐外，瞧着与以往无甚差别，倒不知是什么制的。帅帐内生了火，金军众将聚集议事。完颜宗翰居首座，左侧一将是完颜宗贤。右边一将耳戴铜环，鼻孔朝天，目如铜铃，面貌凶丑，一脸风尘仆仆，衣氅也破损了几处，正是本名撒离喝的完颜昊。往后则是耶律马武、完颜拔离速，与分开月余的耶律恕，裴满胡挞等将领。

完颜宗翰以完颜昊久驻河北，对此情况熟知，让他先述看法。完颜昊遂道：“我军兵锋势盛，大名久不得开封增援，不过是头枯瘦的大病马，时下寒冬，我军有十万之众，四百里外几千残余的红巾贼决无胆子敢来，我恳请元帅可下令，一举攻破大名！”声音清爽，听之但觉洒脱。完颜宗翰手捋了捋虎须，没有立刻表态。完颜宗贤见状，忧虑的道：“我军多是降兵，战力远逊塞北之骁勇，以此去攻大名坚城，我以为不妥！”金军说是十万之众，可精锐不过两三万人，大半是战力甚差，归顺过来的汉人贼军，又逢寒冬，以此军攻城，委实堪忧。完颜昊道：“我军粮草冬衣不济，日日有士卒死病，不如趁早攻打大名！”起身微躬道：“请元帅定夺！”他神情自若，可所穿的衣袍破漏多处，倒像是个败军之将。完颜宗翰拍板令道：“先将护城壕沟河流填平，再行攻城！”汉人贼军士卒的性命女真将帅们可不会姑息，如今十万之众围大名，部队缺衣少粮，自是可让这些汉军去作敢死队攻城。完颜宗翰思及己方目下势盛，宋军主力又龟缩河南，正是大好时机，该迅速攻克州府，尽早吞宋才是，便从了完颜昊之意见，抛下顾虑，令各军攻城。

当日金军先开始填堵壕沟护城河，做攻城的前奏。金军于是冒着寒冷，截断护城河的上游，以土囊和死去人畜的尸体骨骸填坑塞壕。七日之后，金军士兵已可进抵城下攻城。这几天完颜宗翰接到各部捷报，秦陇之地的宋臣折可求兵疲粮绝，以三处州府投降完颜娄室；完颜突合速、完颜彀英拔下东平府；完颜宗辅的东路军数支兵马连克德州、淄州、棣州，兵锋指向济南府与青州，幸而未再屠城。唯一坏消息是京兆一带金军兵少，攻打陕虢二州的部队作战不利。

劝降大名府的使者被割了耳鼻羞辱后，这天早晨，完颜宗翰宣传各军大捷，振奋了一番士气，下令各军攻击大名府城。北风寒冷透骨，苍穹又是阴霾一片，金军士兵们心头抑抑，似是感到自己将命不久矣。金军围三阙一，留出北门，完颜昊率六千塞北精锐在三十里外负责堵截。两万汉军主攻东门，完颜宗贤率麾下两千女真精兵指挥督战；耶律马武、完颜拔离速二将各领本部再率一万汉军佯攻西、南二门。完颜宗翰临阵远远观察了一遍大名府的城郭楼橹，便领亲卫们回中军帅帐稳坐，等闻各路战报。萧澜枯坐在帐内，心里不禁替攻城的金军担忧，暗想这一战恐又要有几万人丧命了。完颜宗翰见萧澜对于征战杀戮略有抵触不适，曾安慰过他，叫他放得开些，莫因妇人之仁误了大事。萧澜回想史书上屠杀坑卒劫掠多不胜数，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如此，也就慢慢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