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一

石敏在一座破败庙门外驻足，倚着墙喘息了一会后，抬头发现秋阳高照，料想天色已至午末未初。她当下筋疲力竭，无力再跑，伸手抹去头上的汗水，心中思量是否要觅地躲藏起来时，忽然一丝香气自破庙内传来，登使她感到腹中饥饿难耐。

探首向内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少年守在庙堂内一堆篝火边，火上支着一口旧锅子。那褛衣少年用一根木棒在锅内来回搅动，闻着那破锅内冒出的香气，神色好不惬意。她随即心道：“正好用这小子来骗那两个臭贼！”遂将自己头发弄乱，又在脚边弄了些污垢抹在脸上，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荆棘划破多处且满是尘土的衣衫后，轻咬嘴唇，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迈步走入破庙的院子。

庙堂内那少年刚往锅底添了几根柴，突闻得有脚步之声，忙转头瞧去，接着便见一个头发散乱，一脸泥污的小女孩儿走了进来。少年暗吁一口气，小声喃喃了句：“幸好！”旋即定眼向石敏看去，见她年约十一二岁，个子大概比自己矮半头，浑身尘土，似是被荆棘划破衣袖中还有些许血迹，被污垢和头发掩盖的相貌虽瞧不清楚，但那一双饱含灵秀，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却教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少年打量石敏之际，石敏亦在打量着他。只见他身体颇为壮实，脸颊消瘦，双目微陷，鼻梁较高，相貌倒也平凡，只是神情稍有些凝重，略显得老成。他敞着的胸膛上有一个狼头形状刺青，脸上身上均有不少青紫伤痕。石敏迅速瞧了他左手一眼，发现那少年左手手背向上约莫五寸处也有一个狼头形状的刺青，心道：“又是个倒了霉的契丹蛮子！”

少年开口问她道：“你要做什么？”石敏瞅了一眼锅内正煮着的野菜和大块的肉，而后垂下头，怯生生的道：“我肚子好饿，能不能分些给我吃？”那少年见石敏咬着干涸的嘴唇，双眼正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话声又娇弱不堪，便不忍拒绝，说道：“你不嫌弃就吃吧！”他说罢拿起一支顶部被削尖的木棍，从锅中叉起一块差不多熟了的狗肉，递给石敏，接着还取来一个碗，舀了碗肉汤给她。

石敏缓缓伸手接过，之后迅速蹲下身子大嚼。少年心里一酸：“她只怕也和我一样没有爹娘了！”想到这，黯然微微垂下了头。石敏吞一口肉、喝一口汤，吃得好不痛快。这肉的滋味纵是一般，但一来她确实饿了，二来她要装装样子，好教那少年放松警惕。

这锅内的狗是这少年和另外几名乞丐一同从附近的村子偷来地，宰杀之后，由于他年纪小，仅分得了这两块。如今给了一块予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娘子，他多少亦有些不舍。但瞧石敏吃的甚是爽快，毫不迟疑，全不嫌弃自己。心中却也欢快，瞬间将心下的不舍忘了。石敏用食的当儿，那少年又取来一只破碗，蹲在锅边，将锅中剩下那块熟狗肉和一些野菜捞起，就着肉汤吃了。须臾，石敏吃完了，放下碗，忽然上前张开双臂抱住那少年。后者手里还端着碗，登时愣在了那里，眼睁睁瞧着石敏俯首在自己脸颊上亲了一口。

蓦地，那少年感到自己的后腰被人微微动了一下，似有什么东西被塞进腰带里，虽只是一霎，可他仍感觉到了，心中猛然一凛。石敏很快松开了他，有些哽咽的道：“好哥哥，谢谢你！”声音娇嗲含泪，教人听了直不由得心疼。那少年想伸手去摸后腰，心下却又不愿戳破石敏，左右踌躇间，面上表情不禁沉重了起来。随后闻得石敏那楚楚可怜的声音，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当下他默默吃着碗里所剩的食物，暗自犹豫是否要将石敏塞进自己后腰带里的物什取出。石敏见那少年继续端着碗低头吃，似乎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方才的举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转身往外看去，见院外风吹草木，一切如常，她心里一松，席地做了下来。过了约一盏茶的工夫，那少年吃完了东西，见石敏坐在自己不远处，一双宛如秋水般妩媚的美目正左顾右盼，当她看见那少年瞧着自己，便冲他嫣然一笑。石敏的容貌虽基本被头发和泥污掩去了，但那一笑却使那少年怔了半晌。他回过神来后迅即转头看向别处，以掩饰心底的慌乱。

那少年又迟疑了片刻，仍旧未能决定该如何处置眼下的状况，犹豫之际，忽觉有阵风灌了进来，紧接着蓦听有人骂道：“鬼丫头，这回看你往哪跑！”他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中等身材，着黑色劲装、黑色披风的汉子出现在了石敏身旁，一手扣住她的肩膀。这人生得一张马脸，细眉小眼，唇上长着两撇八字胡，一副精明狡猾之相。他一双手十指奇长，几乎每根手指都比常人的手指长上一二寸，且每手根上均戴着一枚指环，或金银或翡翠，珠光宝气，好不引人注目。

那黑衣人满脸愠色，拿住石敏后，本欲打她几下，岂料才扬起手，石敏便大声哭道：“你个大男人欺负我这个小娘子，要不要脸，算什么英雄好汉……呜呜……”他闻言一甩手，气得两撇胡子一颤一颤。一旁的少年见有个素不相识的大人闯入，有些不知所措，但未见石敏受欺负，他亦就安下心待着不动，却将方才石敏偷偷塞东西在自己身上之事忘了。

那黑衣人压着怒火，口含二指，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哨音，直传出去老远。不多时，又一个骂声传来：“姓陆的，老子有一天要是名誉扫地，为无数江湖人士所耻笑，便是拜你所赐！”人随声至，一个身穿青衫的七尺大汉，怀抱着一个小女孩，大步行至破庙之中。此人一张国字脸，长发自两耳边披散而下，额头宽阔，浓眉大眼，皮色古铜，下颔黄须浓密，接唇连鬓，似极了一头雄狮。

大汉抱着的那个小女孩约十一二岁许间，穿着朴素，相貌清秀可人，只是身体瘦弱，脸色苍白，显得娇弱不堪。黑衣人骂了一句娘，说道：“蛮子你少罗嗦，老子给这鬼丫头捉弄一上午，正有气没地撒呢！”言毕一跺足，将脚下的地砖踩碎一片。大汉讥笑他一声，放下怀里的那个小女孩让她自行站着，虎目打量四周。却见此处除了石敏与那姓陆的黑衣人外，尚蹲着一个十三四岁，衣衫褴褛的少年。那大汉顿时瞧见了少年胸口和左手上的狼头刺青，不由哈哈笑道：“不错，我还遇见了一个本家！”

他遂走到那少年身旁蹲下，拍拍他的肩，打契丹话问道：“小子，哪里人呀？我和你一样，同为萧氏子孙！”说着挽起左手的袖子并扯开胸前的衣襟。少年看到那大汉与自己一样，胸前左手均有狼头形状的刺青，立即知道他是同宗亲人，但他契丹语不甚熟练，听不太懂大汉说什么，只好用汉话说道：“我契丹话并不熟练，族叔你还是说汉人的话吧！”他见那大汉当有三四旬年纪，故称他为叔。

那大汉闻言脸上不禁有些失落，用汉话重新说了一遍后，少年才道：“我叫萧澜，本是大定府人，打小和母亲住在析津府，因为家里人多是说汉人话，是故我不太会说契丹语。”大辽宗室子弟凡姓耶律者，便在胸前和右手背往上五寸处纹上虎头形状的刺青；萧姓者，便在胸前及左手纹狼头形状的刺青，以示尊贵。

那大汉颔了颔首，当即向萧澜介绍了一番。他姓萧名万里，人称“铜狮”，原是大辽西京宗室，幼年随亲人南下宋境，被明教一位长老“水火不侵”冯缺收做弟子，艺成后开始在江湖行走；那个手指奇长的黑衣人乃是他拜把兄弟，唤作陆醉，外号“铁爪”。他二人俱是明教中人。

萧万里抱着进来的那小女孩父母家人皆为强人所杀，是他俩碰巧遇见才及时救下了她。自那之后，她就未说过话，亦不知是真哑还是吓哑了。萧陆二人给她笔墨问她还有无家人，她也不理，问得多了便眼泪直流。萧陆二人无奈，一时无人能将其托付，兼之她又乖巧听话，唯有暂带着她在身边照料。而那最早逃进这破庙的小女孩儿，名叫石敏，是他们明教一位雄主女儿。他们之所以抓她，主要是陆醉的主意，企图要她带着他们二人去找一处可能有宝藏地方。

原来，这黑衣人陆醉自今日巳时起就在追寻石敏，萧万里抱着那哑女孩随后远远的跟着。按说以他“铁爪”陆醉之能，要抓一个小娘子当是手到擒来，怎奈石敏极是精灵，不但专走小路，且还屡次在岔路布下骗局：

她之前逃跑时，故意将身上一块衣襟扯下，挂在右边道路旁的树枝上，自己也往右逃。陆醉赶到之后，一眼瞧破这片衣襟是被人挂上去的，于是往左追赶。可等他施轻功追了好一阵不见人影，这才知道上当，连忙回头；另一次，石敏将一块衣襟挂在左边路口的荆棘上，自己却躲在附近。陆醉追来，稍稍思忖一会后往右追去，石敏待他走远，便起身往回逃。如此这般，再加上石敏身子轻盈，没在地面留下多少脚印的痕迹，饶是陆醉脚力甚佳，兜了一个多时辰的圈子亦是徒劳无功。途中还和缓行的萧万里遇见两次，被他好一顿讥讽。最后尚是因石敏逃进破庙放弃了躲藏，陆醉才将她抓住。

萧万里介绍完后，问道：“你怎会在这，你家人呢？”此地乃是大宋境内的济南府，故而有此一问。萧澜心中悲凉涌起，面色暗了下来：“我从小父亲便不知去了何处，好些年前，因女真人打来的缘故，母亲带我和一些家人迁到南京析津府住下，后来一些家人也纷纷离去，只剩我母子二人过活。直到今年开春，母亲说析津府也不安全，便就独自要带我到宋国投奔外祖父，可当我们行至此地时，母亲却一病不起，死了……”萧万里心想：“原来你母亲是汉人，难怪不教你说契丹话。”说到此处，萧澜深深吸了两口气，平复情绪后，接着说道：“葬了母亲后，我一个人用完了钱财，便只能过着偷盗的日子。”

萧万里见萧澜穿着破烂，露出的肌肤上亦有不少伤痕，又看了看那口锅子里剩下的野菜残汤，心中极是难受，他遂思绪如潮，想到了大片陷落的疆土以及那无比昏庸的皇帝耶律延禧；想到了背信弃义趁火打劫的大宋和被其镇压的南宗方教主；想到了今年刚刚登基不久便病逝的耶律淳；想到了无数契丹子弟就要成了亡国的奴仆，不觉双拳紧握，指节“咯咯”作响，额头青筋暴跳。

这边二萧族人相见，介绍、倾诉之时，那边的陆醉亦没闲着，他一手扣住石敏的肩不放，神色不善的道：“快，把‘神女宫’的地图交出来！”石敏撅嘴道：“没有，弄丢了！”陆醉眉头一皱，拿住她肩膀的手稍稍用力，石敏立刻受不了疼，娇声哭道：“真的没有，不信你可以叫她搜啊！”伸手指向前方兀自站着的那个哑女孩。

石敏那娇嗲之极的话音对陆醉却不起作用，他闻言，便朝那哑女孩说道：“你过来，搜搜她身上，看有没有图纸之类的物什。”那哑女孩一愕，随即听话的走来。石敏展开双臂，那哑女孩笨手笨脚的在其身上摸索，弄得石敏好不难受，若非被陆醉制着，作怪不得，石敏真想给她厉害点尝尝。

石敏瞧着他们，咬牙恨恨的想道：“姑奶奶我先叫你们好看，等我爹来了，再教你们不得好死！”眼见那哑女孩在陆醉的指挥下，将自己全身上下，包括鞋袜头发都搜了一遍后，除了些玩物和银针外，并未发现什么地图。石敏遂装作一副可怜的样子，眼泪汪汪的道：“陆大叔，你看在咱们同是明教弟子的份上，放了我吧，‘神女宫’的地图我记熟了，我可以带你们去，只求你们放了我！”这番话配合她那娇弱的声音，倒把陆醉说的脸红起来。他本不贪财，只是喜爱探寻奇珍异宝，所得财帛亦多半是周济穷人，否则以萧万里的性子也不会与他为伍。

当下陆醉应允她道：“只要你带我兄弟到‘神女宫’去，便决计不伤你分毫，不管里头有没有宝藏，我兄弟二人都会放你回去。”见石敏乖巧的点头，陆醉转身看向萧万里，欲招呼他出发，却见他面色有异，料想应是又想到了末路的辽朝，便松开了拿着石敏肩膀的手，走过去搂他的肩膀，安慰道：“好了蛮子，朝代兴亡皆是命数，别难过了！”

萧澜亦道：“是啊族叔，莫去想了，天命不可违啊！”萧万里见这个毛尚未长齐的孩子都出言安慰自己，不觉好没面子。他早已接受现实，只是今日遇见落魄的族人，不由得一阵感触罢了。萧万里吐出一口浊气之后，没好气地道：“大辽要是亡了，宋国亦讨不到好，但愿女真人来，把宋国也灭了！”陆醉笑道：“大宋亡了才好，好让我教再兴义师，给苍生一个清平世间。”说完转过身，一双细眼盯着前方咬着嘴唇，一脸委屈的石敏，说道：“石丫头说地图丢了，我让小哑巴搜遍了她全身亦搜不到，不过石丫头说她记熟了地图上的路，可以带我们去‘神女宫’。咱们快走吧。”

萧万里颔了颔首，心想若石敏之父在附近，清晨被自己打跑的那两名石家奴仆必定会去告知其主，此番八成便要与“天君”石墨龙相遇，他暗暗期待与那个自诩为当世天下无人可敌的豪雄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