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三

萧澜耶律鲁两人坐了一会儿，俱都沉默不语言。萧澜见他不问自己的事，便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扼要讲道：“几年前母亲带我离开析津府，来宋国避难，不想刚到宋国不久娘就死了，我与几个同样无父母的人一起过活，一直到如今。我不知何以得罪了那人，致使他伤我一目！”他刻意将钟芷素的事隐去不讲，免得伤心。耶律鲁听罢，亦不细问，只是道：“你父亲呢？”萧澜摇摇头，说道：“我不常见他，很小的时候便没再见过他了。”耶律鲁道：“你可知你父亲名字？”

萧澜道：“叫萧云林。”父亲的姓名萧澜一直记在心底，不敢忘却。他苦笑两声，说道：“鲁叔，其实我算半个汉人，母亲是汉人，我亦不懂契丹语，没有契丹名。”耶律鲁笑了笑，遂也把自己这几年的境遇讲出：“我是涿州人，打小在军中生活。那一年跟随大石林牙和宋人打仗，给郭药师那个叛徒的兵毁了条胳膊。后来大石林牙要去投奔那个昏君，我未跟着，唉！我一个残废，岂有颜面跟随大石林牙，也不想去依靠那个昏君。幸好在军中学了门做饭的手艺，便在太原府一家酒肆里当个厨子，混口饱饭。我胳膊虽少了条，倒不怎么影响干活，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顿了顿，耶律鲁接着说道：“没两年，我听说女真人快打到太原府了，便早早地逃了。后来遇到了这个杂技班子的班主，于是跟着他们，他们卖艺，我则给他们预备饭食。”萧澜想到今日中午那个小女孩的话，问道：“那，他们待你怎样？”耶律鲁丝毫不在意的笑道：“我一个残废，不指望他们都看的起我，皆是赚口饭吃，得过且过。”言罢，他神情真挚，拉着萧澜的手，说道：“你今后跟着我吧，有我吃的，便有你吃的！”

萧澜立即摇头道：“不可不可，我身体太差，常常发病，绝不能给你劳烦鲁叔你，你在这本就不容易，我岂可沾你便宜，决计不可！”耶律鲁言词恳切的道：“萧澜，你跟着我吧，你独自一人，我绝不放心，同为镔铁男儿，我不能不管你，你无须担心我，大不了我离开这个班子，你我难道会饿死不成！”萧澜难得遇见同族长辈，自是愿意跟着他，只是给耶律鲁添麻烦，萧澜心中委实过意不去。还要拒绝，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鲁叔你这个可是杂技班子？表演稀奇绝活的那种？”耶律鲁点头道：“不错，怎么了？”

萧澜起身走到放着水碗的桌边，说道：“鲁叔你看我这个能否去卖艺！”他倒了一碗水，两手捧起，不过十来息的工夫，那碗里竟有几丝白烟冒出。耶律鲁惊奇的上前一瞧，却见那碗中之水已凝结成冰。耶律鲁不由伸手触了触，果真冰寒刺骨，惊疑道：“这……这是何故啊？”萧澜不答，兀自道：“鲁叔你且再看！”他转而运起炎阳真气，经手掌透入碗里。这次比之前久些，约莫二十息的工夫，萧澜手中捧着的这碗水便由寒冰变为热腾腾的沸水。

耶律鲁的手放在碗口上方寸许处，但感雾气炙热。他暗觉不可思议，奇道：“你是如何做到的？”萧澜将碗放下，却听“喀”的一声，乃是那碗受不住内力的反复传输，碎裂开来，碗中的热水溢了一桌，瞬时凉了。萧澜愕了半晌，之后黯然道：“我便是练这邪异功夫，将身体练坏了。”耶律鲁讶道：“这是邪法？”萧澜点头，说道：“好像说练此功的人均活不过五年，我如今还差一两个月便满五年。”话声淡然，已不在乎生死。耶律鲁心下觉得奇异，仔细打量了萧澜一番，瞧其除了面黄肌瘦些，委实不似短命之人，道：“恐是传言，未必是真。你且等等，我去唤班主来！”萧澜应了声，目送耶律鲁出门后，暗自想道：“但愿这功夫能混口饭吃，免得鲁叔难做。”

不一会儿，耶律鲁便拿着些食物回来。同他一道的还有一个四旬年龄，五短身材的汉子，乃是这花家班的班主花洪。耶律鲁将花洪班主的身份告知萧澜后，他再取一只碗倒上水，运起“巨阙”阴劲，使碗中水结冰。这次萧澜施出的劲道小了些，试着看能否保住这只碗。待水凝结，萧澜运起“关元”阳劲，将碗中冰块融化。片刻后，碗中之水冒出热气。萧澜缓缓将碗放在桌上，见碗没有像之前那般碎裂，心下微感喜悦。班主花洪一脸惊骇的神情，他惊奇一阵之后，拉着萧澜的手，说道：“小兄弟，相见即是缘，你若不嫌弃咱这贫，便在咱这干吧，咱不会亏待你的。”

萧澜自是愿意和耶律鲁待在一处，只是想到自己的功力怕不能久持，便先说明道：“班主，我这身体不行，这个一日干不得许久，望你见谅了！”花洪闻言说道：“小兄弟你能干多久便干多久，咱可非要钱舍命的人，那要遭天谴的！”萧澜见他的颇为耿直，人看上去亦忠厚，心下稍安。耶律鲁心中则是喜忧参半：喜得是萧澜能自食其力；忧得是他有性命之险。花洪问道：“小兄弟今年贵庚，怎生称呼？”萧澜答了后，花洪转向耶律鲁说道：“他的眼睛有伤，老鲁你且弄些东西给他补补！”

耶律鲁答应了声，花洪又道：“这前前后后住满了，老鲁你委屈下，得和他挤挤！”耶律鲁点头道：“嗯，行，不妨事！”这间屋子乃是耶律鲁的住处，较为狭小，本只有一张床铺，前日耶律鲁将萧澜救回，安置在这张床上，他自己便另搭了张床，睡在上面过了两夜。如今萧澜加入花家班，附近厢房又满，二人只得接着住一间屋子。花洪瞧无什么事，说道：“那你们歇着，咱回去了，有事找咱！”说罢转身离去，回屋歇息。

花洪走后，耶律鲁将食物递上。萧澜两日粒米未进，旋即一阵狼吞虎咽，把耶律鲁端来的菜、肉、馍馍全部吃个精光，将肚子填饱。接着耶律鲁给了他一把草扇以驱炎热，萧澜自习《冰火阴阳》后，不怎么惧冷热，随手扇了几下，丢在一旁。耶律鲁遂吹熄灯火，两人各自睡下。夜里，附近寂静无声，萧澜一闭眼，便不由想起钟芷素，心下失意惆怅，久不能寐。迷迷糊糊睡着后，萧澜梦见钟芷素装扮华贵，在人前指着一个乞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待仔细看去，那乞丐前胸和左腕均有一个狼头形状的纹身，竟是自己！

萧澜直骇得从梦里惊醒，但见窗外天刚破晓，晨曦的微光照得屋内一片阴霾昏暗。他喘着粗气，只觉心如刀绞，额头汗珠涔涔滴下。他努力想着如今的钟芷素比之跟着自己要好上十倍、百倍，以平复难受的心。这次醒来后，萧澜便未再睡，而是盘膝坐起，开始练功。过了须臾，萧澜闻得耶律鲁起床的动静，他行功已毕，当下亦跟着起床。耶律鲁见萧澜与自己一同下床，好奇的道：“你方才坐着干啥？跟尊菩萨似的！”萧澜听他如此形容自己，有些忍俊，说道：“我在练功呢，不练身子难受！”耶律鲁“哦”了一声，问道：“眼睛怎样了？”萧澜的左目隐隐作痛，自忖这只眼睛是八成要盲了，于是淡淡的道：“仍是那般，死不了，好不了。”耶律鲁笑骂道：“你这小子，问你还疼不，一会儿给你换点药敷上。”他找了件衣裳递给萧澜，见萧澜穿着合身，便同其出了屋子。

两人行到厨下，一名穿着泛黄的白布衫，头发乱糟糟的女孩子正那里生火，欲烧水煮粥。她瞧耶律鲁带了个左眼用布裹着，脸上还贴了块膏药的陌生人来，好奇的问道：“鲁伯，他是谁？”耶律鲁当即介绍道：“这是我本家，叫萧澜，今年十八岁，也入了这花家班！”他话音一顿，转头对萧澜说道：“这是小馥，天庆五年生人，今年十二岁，很是乖巧懂事！”小馥闻言腼腆的微笑道：“鲁伯又夸我了！”她生得平凡，不美不丑，或许是常年待在炉灶边的缘故，以致肤色偏黄，加上她从不打扮自己，教人第一眼瞧去略觉丑陋。萧澜见小馥对着灶下吹气，似是颇为费力，便来到她身旁蹲下，说道：“你且让让，我帮你！”

小馥本要拒绝，可见萧澜已然蹲在自己身边，只好往边上让让。萧澜对着炉灶，提起一口炎阳真气，“呼”的吹去。只听一声火焰窜腾之声，灶内的火刹那间大了一倍，木柴“噼啪”作响，烧得极是猛烈。小馥惊奇的瞧着这一幕，愣了半晌后，讶道：“哥哥你……怎地如此厉害？”萧澜微笑不言。他瞧小馥这么小的年纪就在厨房干活，鼓着腮帮子费力向柴火吹气，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往事，心里颇不是滋味，暗自打算以后能帮便多帮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