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一

“芷素……芷素……”萧澜睁开眼，迷迷糊糊的喊着钟芷素的名字，他见自己睡在一间陌生的小屋子里，不禁恍然如梦。阳光自老旧的窗户透射入屋内，他呆了许久后，木门“咿呀”一声敞开，一名十岁左右年纪，细胳膊细腰的女孩儿走了进来。萧澜一讶，心道：“难道不是梦？”见那小女孩儿走到桌边倒了碗水喝，萧澜出声问她道：“小妹妹，我这是在哪？”他一出声，倒把那小女孩儿吓了一跳。她瞧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苏醒，愣了愣，反身奔出屋子，门亦不关。

萧澜隐约听到她是喊人去了，当即缓缓起身下床。这硬木床上只有一层被虫蛀了的烂席子，教萧澜浑身酸痛麻木不已，疼得他呻吟出声。他觉左脸上有个什么物什，伸手一摸，竟是一块膏药，心想是那搭救自己的人给贴上的吧。萧澜刚行下床，便见一个穿着简朴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这人的相貌无甚出奇，只是神情较为落寞，似是饱经了风霜。他的右手缺了半条手臂，袖子在胳膊关节处扎了个结。

那中年汉子见萧澜自行站了起来，淡笑道：“醒了，没事吧？”萧澜摇了摇头，道：“老毛病了，无事的。是你带我来这吗？多谢了！”话毕弯腰向他一躬。中年汉子走到他身旁，用完好的左手扶起萧澜，温声说道：“你我乃是本家，不必客气！”萧澜听那中年汉子说是自己本家，神色不禁一讶。那中年汉子温和笑着，左手去解衣襟，他胸前的灰粗布衣裳一解开，萧澜便瞧见了他有着不少疤痕且毛茸茸的胸膛，尽管如此，那虎头形状的纹身仍然清晰可见。

中年汉子道：“我叫耶律鲁，是太祖八世孙，小兄弟怎生称呼？”萧澜见他果真的是同宗族人，不由得恭敬了几分，说道：“单名一个澜字，波澜的澜，今年十八！”耶律鲁“哦”了一声，见萧澜目光似有些好奇的瞧着自己右臂，微笑着解释道：“五年前与宋军争战，折了这条胳膊！”萧澜确对此有些好奇，被他说破，心中不免歉然，随后说道：“我不知自己辈份，你既年长我甚多，便称你为叔了！”耶律鲁点了点头，说道：“你怎会在这？”他这么一问，倒是提醒了萧澜，忙问道：“对了，此处是哪儿？我又昏迷了多久？”

耶律鲁答道：“此处是东京城，我是前日傍晚见你昏倒在城郊，身上亦有些伤，便带你回来，不想你身体忽冷忽热，医士也医治不得，我这正忧你性命，不想今日你竟醒了。”萧澜听得自己昏迷了两夜，暗暗吃惊，恍惚间感到自己离钟芷素愈来愈远。耶律鲁见他沉默不言，略担心的道：“你可还好？先去喝碗水吧！”话毕指着一旁桌上的茶碗。

萧澜闻言应了声，说道：“我没事，谢谢叔！”他走到桌边，从壶里倒了碗水，“咕噜咕噜”大口喝下。喝过水后，萧澜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耶律鲁道：“快未时了，走，我同你去吃些东西！”说着便拉起萧澜，往外头行去。可两人刚走到门口，却撞见了一开始进来的那名小女孩，只听她对耶律鲁道：“鲁叔，要出场子了，娘让我来唤你一同去帮忙！”她细小的眼睛瞧了一眼萧澜，语气颇为无奈的对耶律鲁说道：“鲁叔，他没事了，便让他走吧，不然娘又要不高兴了！”耶律鲁眉头一皱，正要说话，萧澜意识到自己给耶律鲁带来了麻烦，抢先向他告别道：“鲁叔，我还要去寻人，多谢相救，我先走了！”话毕朝耶律鲁一揖，接着快步奔出了屋子。屋外是个不算大的院落，不少人聚在院里，似是要出行。萧澜未曾细瞧他们，匆匆径直出了院子，来到街道之上。

东京开封府是中原一大重地，地处黄淮之间，控引汴河、惠民、广济等河流，便于漕运。五代中梁、晋、汉、周皆在此定都。宋朝建立后，开封府辉煌更甚，城郭坚厚，气势恢弘，人口逾百万，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经济之繁荣可谓富甲天下。然而，今年年初，金军入城后，开封府遭到了甚大的灾难，其繁华一落千丈。曾经的朱门绣户，画栋雕梁，琉璃金瓦，酒肆茶坊，勾栏瓦舍，彩楼欢门俱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商人们纷纷远走避祸，原本人烟稠密，车水马龙，粮船云集，热闹非凡的街市码头亦变得冷清萧条。直到张邦昌归顺，宗泽来此上任后，开封府才又恢复了些繁荣。如今宋朝的百姓们提起女真、金人等，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靖康”二字已然成为宋人的耻辱！

萧澜在开封府城内的街上胡乱走着，心中想着该去哪里寻找钟芷素。周围人群熙熙攘攘，他却仿佛一个人都瞧不见，心中只想着钟芷素，想着她的音容笑貌。迷茫的走了不知有多久，蓦地，萧澜在往来如梭的人群里瞧见了一个熟悉身影，直觉告诉他那便是钟芷素。萧澜当即快步向那个身影奔去，至近处定睛仔细一瞧，只见那女子面容温婉娇美，明眸皓齿，宛如一朵清妍淡菊，秀丽无伦，竟真地是他牵挂了许久的钟芷素。

接着，萧澜瞧见她身上所穿得衣裳甚是体面，犹似大户人家的千金，不由止住了行向她步子。口中那一句“芷素”亦未能喊出声来，如同卡在喉内一般。随后，萧澜又瞧见一名白衣少年正与她联袂而行。那少年容貌俊美，剑眉星目，举止风度翩翩，飘逸出尘，与钟芷素站在一起，端的是堪称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那少年正是前日在开封府外，与萧澜打斗，将钟芷素夺走之人。

萧澜见到这一幕，心儿一点一点往下沉。他远远的跟着二人，但见他们有说有笑，在街道上一路漫步逛着。又不知走了多久，直至他们二人回府后，萧澜才停下了步子。眼前乃是一座硕大的府邸，萧澜呆呆的望着那两扇朱漆大门，心中只觉得自己十分的可笑，他不禁坐在地上，“呵呵……哈哈……”的笑着，形态疯癫，惹的周边众人指指点点。萧澜以手捶头，哈哈纵声大笑着，双眼泪流如泉。他今只觉自己又可怜又可笑，仿佛是那天底下最最愚昧可笑的人。

过了没多久，有十数人策马如风般驰来。一众瞧有人坐在留守府的大门前，碍了去路，纷纷一拉缰绳，跳下马来。为首者走近一瞧，见一个蓬头垢面，赤着上身，脸贴膏药，胸口有着契丹人刺青的乞丐赖坐在此，不知是哭是笑，举止犹如疯癫，于是便怒骂道：“兀那蛮子快些滚开，此处不是你撒野的地儿！”他喊了两声，萧澜却只顾痛痛快快的大笑着，以排解心中苦楚，对其怒吼充耳不闻。那人心内本就有些不快，现下瞧这蛮子毫不理睬自己，大怒之下行上前去，猛地一脚踢向萧澜面门。萧澜仍未意识到危险，直至左眼剧痛传来，他才痛嚎一声，滚往一旁。

血一滴滴淌下，萧澜这才回过神来，手捂左目，勉力撑地坐起，用右眼打量着这个无故毁伤自己左目的人。但瞧此人四十来岁年纪，银冠束发，相貌精悍，一脸凶戾之气，身穿锦袍玉带，绣金大氅。他的十数名随从均是脸戴青铜鬼怪面具，穿黑色绣金武服，腰佩刀剑，可见其无疑是名达官显贵。那人见萧澜死盯着自己，独目里闪过愤恨之色，便恶声骂道：“狗蛮子，一世也发迹不得，你大爷名叫杜充，有本事便来找你大爷的麻烦，没那本事便死滚远些，取你狗命脏了大爷的手！”说完，那人朝萧澜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大步行入留守府，随从们牵着马匹跟上。

附近的人见这个疯疯癫癫的乞丐被打得如死狗一般，皆向他投以又怜又嫌的眼神。萧澜使劲捂着剧痛的左目，嘴角疼得抽搐不停。他咬紧牙，摇摇晃晃，步履蹒跚的缓缓走着。刻下他满心凄苦，只想迅速离开此地，离开这个令他感到无比受辱的地方。左眼似是碎裂了一般，可萧澜却因为心底痛而忽略了左目的伤疼。他身无分文，那些行李均落在了开封城外，他也无心思找寻。萧澜觉得现在的自己犹如一条无家可归的犬，人见人厌，人见人欺。或许自离开辽国南京析津府以来，自己便一直是条丧家之犬，亡国的蛮狗！

想到这，萧澜又忍不住仰天一阵悲怆的大笑，声音凄凉之极。盲目的走了一阵，体内寒冷之感骤生。萧澜知是阴劫犯了，随即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泄了气般的坐下，静待阴劫发作。这时他拿开捂住左目的手，发现自己的左目已然无法视物，动了动眼皮，疼的他不由“嘶嘶”抽气。寒冷之感渐重，萧澜心下暗想：“如此也好，我根本配不上芷素……根本配不上……”他回忆起那白衣少年的英俊模样，自认自己与他比实是天壤之别，钟芷素跟着他才不会委屈。想通了这点，萧澜心里舒坦了不少，他又一次笑了，不过这次却是无声真挚的微笑。

满街的尘埃随风飘飞，谁也不曾注意它们去往何方。日暮西沉，水向东流，均不会为之改变。花儿谢了再开，却未必有以往鲜艳。阴阳劫发作，萧澜很快晕阙。当他再次醒来时，竟见自己又躺在了耶律鲁救回自己的地方，刻下已是夜晚，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微弱的火光勉强照亮周围。萧澜怔怔瞧着头顶的房梁，心道：“这……难道会是梦？”他伸手摸了摸左目，却是摸到了一条布帛，那儿一阵痛感传来，令萧澜知道之前发生的确是真实，只是不解自己怎地又回到了此处。

他缓缓从床上做起，暗暗想道：“我的眼睛怕是盲了，芷素她……会心痛吗？”与钟芷素的一幕幕在心头浮现，萧澜不觉间思绪如潮。木门开阖，有人进来他亦未觉。直到闻得有人唤自己道：“萧澜，你可还好？”萧澜抬头一看，见耶律鲁端着一碗汤药在自己面前，话音温和的道：“来，把药喝了！”接过药碗，萧澜奇道：“鲁叔，我怎地又到这来了？”耶律鲁在他身旁坐下，微叹道：“我们演完一个场子，从后门出来，见有人晕死在路旁，一看你胸口的刺青才认出是你，便将你救了回来，找人给你写了张方子，抓些药熬了，给你喝了治伤！”耶律鲁瞧萧澜神色黯淡下去，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盲一目而已，不妨事的，我胳膊都折了一条，照样安然活着！”语毕温和地笑了笑。萧澜心中好生感激，一口气喝完汤药后，道：“谢谢鲁叔！”耶律鲁将碗拿回，放到一旁桌上，说道：“先坐着，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萧澜“嗯”了声，又道了声谢。耶律鲁道：“都是本家亲人，你不用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