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八

话音未落，萧澜飞身冲至屋外，瞧准一条黑影，一拳击去。那黑影横身躲过，萧澜再出一脚，把他踢毙。另一人挥刀斫来，还一人飞掷暗器。萧澜腾身跃起，疾掠到那使暗器刺客的身侧，倏地一肘往其背脊砸去。那刺客闪避不及，张口惊叫，可刚刚出声，已被萧澜击碎了脊梁骨。萧澜眼睛一瞥，瞧那使刀刺客复冲向自己，一手抓住那使暗器刺客尚未栽倒的尸体，朝那使刀刺客掷去。这尸体饱含冰火阴阳劲道，其势似有千钧。两方隔得较近，那使刀刺客尽管斜身躲避，腿上仍是为那尸体的胳膊碰着。那刺客腿脚霎时失力，踉跄倒地，随之但觉一冷一热两股劲道自腿部涌入小腹胸膛，气息一窒，心脉断裂而死。萧澜四下一瞅，不见别的刺客踪影，忖度石楚楚这里无事，便往完颜盈房里奔去，并大声呼唤家中仆婢。

他心头着急，步子自是极快。临近完颜盈所住之屋，隐隐闻得有搏斗呼喝之声。萧澜心中一震，叫道：“要报仇只管找我！切不可害我妻儿！”他三步作两步，两步作一步，奔入完颜盈房内。只听一人喝道：“敢来我杀了你孩子！”萧澜猛然一惊，脚步生生停住，望向黑暗中的那条人影。完颜盈的声音凄惶叫道：“夫君别伤着孩儿！”一声幼儿啼哭响起，哇哇不止。那人一手扣着小无病的颈部，道：“别过来，否则我拉这孩子陪葬！”

适才完颜盈哄毕哭闹的儿子不久，未曾睡着。闻得有人潜入房里，她以为是萧澜，睁开眼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随即见那人执一柄微微泛光的利刃刺向自己，完颜盈才惊醒过来，起身与来人相搏。她纵使生了三胎，武艺却并没丢下，床边亦一直置有一柄佩刀。那人一刀刺得迅疾，完颜盈避过要害，被其刺中了肩膀。紧接着她拍开敌人胳膊，挺身起来，拔出床头旁的钢刀，跳下床劈了那人一刀。那人不想她有这般扎手，躲避防范不及，让她一刀在胸膛划了道长长的口子。完颜盈钢刀连续劈砍，那人仅持一柄匕首，兵刃上吃了亏，霎时被她迫退了五六步。重整之后，那人闪身抢攻，匕首刁钻刺出。完颜盈视物不明，不敢行险，以刀护身，稳妥后退。那人将将持刃欺进，萧澜的话声传来。那人畏惧萧澜，刹那间想到床榻上应当有个幼儿，便急忙探身伸手去抓，果把无病抓住，作质威胁萧澜夫妻。

儿子落入敌手，二人俱是大骇，萧澜道：“你莫伤他，你要报仇直管找我，我孩儿无罪，你莫伤他！”那人粗声呼吸，暗暗思量目下形势。完颜盈心系儿子，闻得无病的哭声，骇得身躯一软，跪坐在了地上。那人道：“放我走，我不伤你们儿子！”话音中气不足，略显虚弱，似是伤得不轻。萧澜想都不想，允道：“好，你走便是，把我儿子放下！”那人道：“等我出去，便放了你儿子，你不许来追，否则我与你儿子同上黄泉！”萧澜不迭道：“好好，你走便是，要对付我只管冲我来，不要伤我妻儿！”

萧澜战场杀人极多，被俘的那年杀了杨崇仁手下一干踏白兵士，结了一桩大仇。那些踏白兵全是江湖人士，其朋友弟兄欲找萧澜报仇，于是聚集了七人，在南北议和之后，抽身潜来金境。打听得萧澜所居之地后，即前往刺杀。这一行到大同不久，正打探萧澜家的住处，蓦地闻得了萧澜丧女之事。这伙人心知不宜立即动手，故等了六七日，算定今晚萧家人精神稍弛，便来行刺。他们一行潜入萧宅，捉了三四个下人，迫他们吐露萧家的情况。得知了萧家全无武师护宅，及萧澜夫妻儿女所宿之处，一行人遂分了两拨，六人往萧澜石楚楚房里去；一人往完颜盈房里去。欲一夜杀掉萧澜夫妻三人，报那桩大仇。

但这伙人终是低估了萧澜夫妻的能耐，那六人吹出迷香，本道可迷晕了他们，偏偏萧澜内功极深，竟抵御住了，且一阵辣手反击，将那六人通通击毙；负责杀完颜盈的那人不愿对女子使迷香这等下三滥手段，自忖杀得了她，就径直入屋。却不料不单杀不了完颜盈，还反被完颜盈伤了。当下那人挟着小无病，一步步走出房门。萧澜随其脚步，完颜盈叫道：“你还给我儿子呀……”那人猜六个同伴已死，心中惊恐，怕极了萧澜对自己痛下杀手，见他移步跟着自己，喝道：“你再追我，我这便把你儿子杀了！”小无病哭喊不止，直教萧澜夫妻心胆俱裂。萧澜道：“我不追你，求你把儿子还我，我指天发誓不伤你性命！”

那人兀自不信，只恐自己没了无病这个护身符，便会被萧澜杀死，道：“你留在此屋，不得踏出，待我走了便把儿子还你！”说话间，人快步退走。萧澜道：“你万勿伤我孩儿，他如今才不到五岁，求你不要伤他！”口内急急言语，脚下当真不敢踏出门槛。实则萧澜夫妻救子心切，那人哪怕是威胁叫他夫妻自尽，萧澜完颜盈保不准都会答应，何况是放他脱走？那人挟着无病，往前院退去，喝道：“不许追出，待我脱险，便把儿子还你！”萧澜夫妻心慌如焚，不知眼下追还是不追。若是追出，惟恐那人一激动杀害儿子；可若是不追，又恐那人不还儿子。

那人渐行渐远，道：“你们放心，我必不加害你们幼子！”他求生心切，微微踉跄的快步退至前院，匆匆拉开大门，窜了出去。抱着孩子疾行奔跑，路上不住回望，一口气行过一条街道后，见无人追来，他暗感自己已脱了险，便倚着一面墙壁喘息。“三更喽！官人娘子好眠哟！官人娘子今晚好眠哟……”嗒嗒之音传来，乃是一个敲梆子的更夫立于附近一座楼下打更。那人自诩大丈夫，不愿加害幼儿，正想怎么把儿子还予萧澜，见有个手提灯笼的更夫在那，当即快步上前，将小无病塞入其怀里，道：“你快把这孩子送到萧澜家里去！”说完，那人急转入条小巷走了。那“更夫”乍遇一个满身鲜血的人，还道是撞着了鬼，吓得猛打一个颤。待瞧清了怀中是个胖乎乎的孩儿，更夫心想道：“这谁家的娃儿……他是叫我送去哪？”

那刺客走得远了，完颜盈怕孩儿一去不回，催道：“夫君你追去看看，救咱们儿子回来呀！”萧澜正自犹豫，忽听有人大叫道：“将军……将军！”两三仆役丫环举着灯烛，在后院里左右奔走呼喊，萧澜大声道：“我在此！”一个丫环的仓惶的叫道：“将军……将军！大奶奶那边出事了！”另一人道：“大女郎受伤了，将军你快去看看！”萧澜大惊，忙奔往石楚楚的房里。到那一看，只见屋内已燃起了灯火，衣衫不整的丫环杏儿一跛一跛地乱走，急得是手足无措。萧澜跨过门边的尸体入屋，道：“云儿怎么了！”杏儿一脸惊惶，指着那张小榻，道：“大女郎……她……她……”萧澜转眼一看，刹那眼前一黑，几乎昏倒。杏儿一时惊慌得说不出话，不由跪倒在地掩口大哭。

小云儿的胸口、小腹两处各插着一支毒镖，乌黑的血迹染了半片被褥，眼瞧是凶多吉少了。萧澜勉强定住心神，上前向女儿伸出颤颤发抖的手。察得女儿气息、脉搏俱无，萧澜感到一阵晕眩恍惚，仿佛全身轻飘飘的就要随风飞走。他怔怔喘息了半晌后，奔至石楚楚榻边，揭开软衾一瞧，见她浑身上下虽未受伤，但几支袖箭毒镖插于身旁，最近的离颈子不足一寸，亦是惊险之极。萧澜心下稍松，遂出神地立在榻旁不动，呆呆望着石楚楚颇为苍白的脸颊。

本来那伙刺客实无伤害幼儿之意，乃是黑暗中所发的暗器误伤。石楚楚睡在床榻较里侧，才得幸免。萧澜尚未回神，却闻完颜盈的声音嘶吼道：“儿子……还我的儿子……”萧澜陡地想起无病，心头凛然，忙对杏儿道：“照顾好人！”一言说罢，已出了卧房。完颜盈蹒跚急行，嘶喊大叫，院里的两个丫环养娘将她扶着，叫道：“奶奶你流血了，快治伤吧！”另一人道：“奶奶慢点呀……小心动了胎气！”完颜盈肩上中了一刀，好在那匕首不曾淬毒，所以没有性命之虞。她心念儿子，顾不得肩创和肚子里的胎儿，兀自要去追寻儿子。萧澜飞步奔来，借养娘持得灯笼，见完颜盈半边衣襟为血染红，疾呼道：“盈儿！你别妄动……”他抢至完颜盈身边扶着她，道：“你怎么样，快去治伤吧，我去找儿子，你千万别再有个闪失！”完颜盈哭道：“你快去呀！儿子要追不回来，我也不活了！”

萧澜对两个养娘丫环道：“你们照看好她……”话未毕，蓦地一个女子声音传来：“萧澜……萧澜！你家进贼人么？”萧澜一凛，惊讶石敏竟会这当儿出现。他一夜所受的惊骇悲痛接二连三，此刻亦没心思诧异。循声望去，大声道：“你怎么来了！”石敏冷冷道：“我怕我姐姐与甥儿遭殃，特来好意相助，你若不喜，我这便走了！”她数年前即派属下注意萧宅的举动，蝴蝶儿玉儿被害后，更是加派了几名人手。今夜里骤得属下禀报，说有伙贼人潜入萧宅。石敏略一踌躇，还是亲自来了一趟。萧澜晓得如今自己一家决难抵挡石敏的加害，兼他痛失女儿，精神不免失常，索性全不防备她了，直言道：“我儿子被人劫走了，你与我去追吧！”他说完，迅步奔往前院。石敏道了一声“好”，飞身自屋脊掠下，落到他身旁与他并行。

两人步子飞快不停，萧澜凄凉的道：“我就剩这一个儿子了……”石敏暗暗一惊，道：“我尽力帮你寻回！”她早年尽管痛恨石楚楚，可慢慢年岁大了，懂得世事，那恨意便淡去了。石敏世上没有几个亲人，常感孤单寂寞，心底遂怀有与萧澜石楚楚和好之愿。二人出了大门，石敏指向右边道：“你往那，我往那！”二人分头而行，萧澜心若火焚，一路疾行大呼，不住叫喊“还我儿子”，将沿街居民叫醒了数遭。奈何事与愿违，萧澜找了一两个时辰，大同城中绕了三圈，至东天泛起晨光，仍是找不见儿子。他不敢往坏处想，低首立在朝阳下颤抖流泪，心里祈望石敏能帮自己找回无病。

街上行人渐多，萧澜无声泣了一阵，接着找寻无病。他环城绕行，向路人摊贩们一个个的询问。别人见他穿着亵衣，浑身血迹斑斑，语无伦次，话声仓惶急躁，十人有九人道是个疯子，哪会正经理他？萧澜徒劳寻找良久，午牌回了萧宅。原盼望石敏会找到儿子，但回家一问，石敏早晨虽来了一趟，却也没能寻得无病。随后一个跟了完颜盈多年的婢女大胆向萧澜禀告，石楚楚晌午醒来，不见云儿，迫问之下得知云儿为贼人杀害，当场哭昏了过去；完颜盈心念儿子，焦虑中致使滑胎，已请医士来诊治过了，现厨头正在煎药；贼人的尸首均被收拾，府衙里来了官差，说是会全力抓捕余贼，救回小衙内。饶是萧澜为人内敛沉着，闻得石楚楚哭昏、完颜盈滑胎后，不禁也感头脑晕眩，眼前发黑。他心中伤痛犹如决堤的洪水，这时只恨不得自己从未生过。喉咙一甜，吐血扑地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