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四

李成赠了二人六匹骏马骑乘，及黄金百两作为路费。萧澜夫妻出了顺昌府，径直往北。二人赶路甚急，昼宿夜行，一天行途百十里，第九天在开德府渡了黄河，转往西北。几日后的晌午，二人来到相州汤阴县，打算在此找个客栈稍歇，并充些干粮。夫妻两个入了家客店，石楚楚颇是疲乏，即迳自进客房去睡。萧澜见所乘的马匹近日愈发掉膘，心下欲换几匹坐骑，于是打听了市集的位置，牵马往市上而去。

方拐过一条街道，却瞧一群民众围在那里，不知是观瞧什么。萧澜行得近了，听得有妇人大声哭喊道：“天理何在呀！赵官家……赵官家……求求你快来救救我们吧……你怎么还不来啊……刘家吃人不吐骨啊……”萧澜好奇得凑去一瞧，只见一长二幼三个女子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几个官差手执利刃，对其大声喝斥，那情形似是下一刻就要溅血。

萧澜左右一瞅，瞧旁边乃是汤阴县衙，暗忖道：“莫不是这三人受了什么冤屈？”他拍了拍身侧一个老妇的肩膀，道：“大姐，这是怎么回事？”那老妇扭头看了萧澜一眼，道：“刘家又造孽了！”萧澜道：“大姐，我是过路客，这是怎么个缘由，你不妨给我说说！”那老妇道：“哎，你打听这个干什么，罢了，说你知也不妨！这儿的知县是当今刘官家的侄孙儿，在此上任，不免吸些人血，这沈家娘子家财丰厚，偏还无依无靠，这便打起了她的主意！”刘豫这个齐主乃是贿赂得来的帝位，若不盘剥百姓，哪里来得钱财？上梁不正下梁歪，刘豫如此，官吏们自是仿效，压榨百姓，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使得齐境百姓生活之状十分糟糕。加之那年杜充挖断黄河，导致黄河水改道，常常引起洪灾泛滥，对两河民众更是雪上加霜。昔年徽宗赵佶一朝虽是贪官奸佞横行，可比之现下，却是要好得多了。

萧澜尚待细问，那帮官差已然不耐。一人不顾周边百姓围观，举刀朝那妇女砍去。萧澜不及多想，猱身而出，一脚踢在那官差臂上。他情急之下，施得力道不小。那官差手臂登时折断，刀亦脱手，摔倒在地上痛吟。另几个官差见有人胆敢干预自己，不由分说，一拥上前，执刀砍向萧澜。后者横身挡在那三个女子跟前，臂挥足踢，倏忽把那几个官差一一打倒。周边民众瞧他们动手打了起来，怕殃及自身，纷纷退开。但听一阵利刃坠地的“呛啷啷”之声，五六个官差呼吸间全部倒地。萧澜暗暗气恼，指着那一众官差斥道：“不讲法理了吗！”

他出手力道不轻不重，那几个官差性命尚在，只是或折胳膊或折腿足，周身寒冷燥热，栽在地上无力爬起。一个官差瞧清楚了是个脸戴面具的独目男子，打着冷颤骂道：“哪……哪里来的……贼……贼厮鸟，敢管……你老爷的事，不要……哎哟……”话未完，萧澜上前对其一条胳膊踏了一脚。“喀”的一声骨碎，那官差叫了一句，痛晕了过去。萧澜指着另几个官差骂道：“蠢贼，想多断几根骨头我便成全你们！”众官差睹状，均噤若寒蝉。想是这伙人平常作威作福惯了，远远围观的一众百姓见他们躺着起不了身，旋有人拿石子杂物丢来痛砸他们。萧澜转身到那一长二幼三个女子跟前，柔声道：“你们可好？”那三女瞧得官差大打出手，吓得脸色煞白，呆愣住了。萧澜道：“你们把事情告诉我，我尽力为你们讨回公道！”

三女中一个身材削瘦的女孩儿最先回过了神，给萧澜叩了一个头后，说道：“奴家先谢官人救命之恩！官人，奴家家中颇有资财，但因无男子主事，所以常常受人欺凌！这刘知县贪奴家婆母家里所余财产，便栽赃陷害，说我家与太行贼人有些勾结，将奴家的婆母与夫君抓入了牢里，想是要屈打成招！奴家与家人来此哭诉鸣冤，反被衙役们恫吓驱逐，适才还要动武，若非官人来到，必将见血不可！望官人怜悯，救救奴家一家，必当重谢！”这瘦女孩儿言语条理清晰，有礼有节，倒教萧澜微微一讶。他不忍对此伤天恶事视而不见，暗忖以自己一个金朝五品将军，也不怕刘齐的一个小小县令，便允诺道：“好，我当尽力而助，不为你谢，只为积福儿女并为你们出一口气！”

瘦女孩招呼那一长一幼二女，三人齐向萧澜叩了一个头。萧澜扶起她们后，她们将自己身份，并如今的情况扼要告诉了萧澜。这瘦女孩儿娘家姓张，是沈家的养媳；另个女孩儿是沈夫人的小女儿；那年长女子则是沈家的一个养娘。早晨沈氏夫人与沈家小郎君被刘知县派人抓进了衙门里，现怕是在严刑逼迫。那张小娘子请萧澜立即去救，若是迟了，恐性命难保。

萧澜应了，领头大步往衙门里行去。张小娘子度萧澜本领高强，便有恃无恐，挺胸跟在他身后。那养娘与沈小娘子亦壮起胆子，随之而行。萧澜跨过府衙的大门槛，大喝道：“刘知县何在，是男人的便速速现身！”他脚步既沉且快，配那雄武的语声，显得气势汹汹。衙门里的几个官差无人敢阻，匆匆退走，杂役们更是远远躲避。萧澜行至公堂门口，大吼道：“刘知县，你若一刻之内不把沈家母子完好交出，姓萧得我必将你剥皮拆骨！”张小娘子奔到他旁，道：“大官人，快抓个人问问知县在哪，或者直接去牢里救人也可！”萧澜点头，对三人道：“你们且跟紧我！”话毕，疾步往后衙探去。

穿过一处天井，萧澜逮了一个女婢，迫其领自己前往知县的所在。遂至衙门的后堂外，只见十几个官差仆役手拿木棍利刀，摆开阵势立于门前。萧澜暗想那刘知县必定在此，即把那女婢放了，领着三女大步往前直行，仿佛全然无睹那一伙官差仆役。“想断骨头的便来阻我！”萧澜杀戮多年，浑身戾气甚重，兼之面上那黝黑的精钢面具，愈增了两分杀气。这一帮官差仆役俱是仅有欺压百姓的能耐，眼下瞧萧澜气度，晓得非是好惹之人，不由得频频退步，未敢迎拒。

萧澜每进一步，那帮差役就退一步，短短片刻已通通退入堂里。堂中一个声音呼喝叫骂，催众差役齐上，可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都不敢出头，只是一味退后。堂内地方颇大，众人尽入，仍有空处。萧澜矗立门口，目光从人缝中视去，盯着里头那个身穿官袍的男子，冷声道：“刘知县，姓萧的路过此地，想搭救这沈氏娘子一家，你若不乖乖放人，我便教你不得好死！”末一句咬着牙讲出，十分森冷，杀气凛凛。那沈小娘子胆子小，闻之不禁发颤。

此人敢闯县衙，无疑是不怵官府。那刘知县虽也害怕，但尚不服软，隔着一众差役，喝道：“哪里来得贼人，无视王法，竟敢擅闯衙门？不怕罪责，把你千刀剐碎吗？”萧澜冷笑一声，道：“你个小小知县，贪赃枉法，欺虐百姓，也敢吓我？”刘知县听他语气狂傲，暗忖硬得无用，旋说道：“恐有误会……恐有误会！先不说你擅闯公门。我在此一向公正判案，与民为善，岂是赃官污吏？这中间必有误会，你休听别个腌臜贱人编排，有话好说！”

张小娘子听刘知县欲要糊弄萧澜，急叫道：“勿听他鬼话！大官人，这姓刘的仗着与刘官家有亲，在汤阴鱼肉百姓，欺男霸女，吸血害人，本县哪个不知！大官人万万不可被他骗了！”萧澜方才在街上见那官差公然执刀对民妇动手，便知这儿的官吏十九是贪赃枉法之辈，哪会被其糊弄？道：“速速叫人去把沈家母子带来，莫逼我动手！我数十声。一……”刘知县畏惧萧澜，忙遣了官差去牢里提人，并道：“此案我尚在审理，其中或有误会，现把人带来，当着你面审理，处个公道！”萧澜冷笑一声，双手环抱前胸静等。张小娘子指着前方道：“你们诬赖我家勾结太行贼寇赵瑞，本就是子虚乌有，强加陷害，今日须得还个清白不可！”刘知县心头恼恨，口中却道：“必有公道！”

打十几年前金军南下起，河东太行山便一直有义军盘踞。先是王彦的八字军，八字军调走后，又有数支义军啸聚，凭山据险，与金朝做对。金军虽兴兵镇压，可总不得剿杀干净。那赵瑞乃是宋军军官出身，现为太行山义军的大首领，手下万余弟兄，抗金济民，名震河东一带。但相州并不属河东地界，且沈家又是孤儿寡母，说其与太行贼有勾结，任谁都不会轻信。萧澜紧守在沈家三人身旁，心想刘知县这回放人则罢；不然就教其死无全尸，亦算得是为民除害！

须臾，一伙差役提了一大一小两个人来，置于后堂门外。沈家三人转头见了，各自呼唤一声，奔行过去。萧澜迅至五人旁边，把差役吓走，待见那沈氏妇人一双手血肉模糊，沈小郎更是满身血污，不禁心头大恨。如非沈家五人在这，此刻便要拿刘知县见血。五人哭诉数语，连连大喊冤枉。萧澜愠道：“姓刘的，人家妇孺，你竟也向其下毒手，当真不怕报应么！”刘知县语气微虚的沉吟道：“这……通贼乃是重罪，不得不用些刑逼。”萧澜听沈家五人现下只喊冤枉，却不辱骂，暗忖道：“她们平头百姓，必还是忌惮这狗官的淫威，我实也不好这就动手……”想到这，萧澜暂压下怒恨，道：“那你如今审问出什么没有！”

刘知县沉吟半晌，道：“尚不曾，这事想是有人刻意栽赃沈家母子，我当追究那诬告者之责！”其实刚才在牢里对沈家母子用刑，已然屈打成招。可这毕竟是子虚乌有之事，刘知县惧怕萧澜，故只说她母子无罪，心里思量着再从长计议。萧澜气道：“那她母子白受这糟罪了不成！”刘知县道：“我……我当为其讨回公道……”张小娘子怕萧澜动手，移一步拽了拽他的衣袍，而后道：“刘知县，既是如此，我家婆母无罪，那请你便放了我们回去吧！”刘知县一点头，连声答应，并教手下人送予沈家母子三两银子的药钱，将萧澜与沈家五人送出了衙门。萧澜本不愿这就走了，但那张小娘子不住对他示意，便打算晚些复来寻刘知县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