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九

夜色漆黑，伸手难视五指。萧澜随着刘承荣的千人队往北疾走，再行了约半个时辰，忽然隐隐闻得隆隆的马蹄之声。半晌有兵士喊道：“敌人杀过来了！”萧澜拔出阔剑，喝道：“不要乱，不要乱！百夫长们各带己部撤走！分散撤走，逃得一个是一个，竭力往北边跑！若遇宋军敌不过则降！”诸百夫长们应了命令，各队伍摸黑集结。萧澜正要同一个队伍而去，却突听一个女子叫道：“夫君！你可莫与我走散了！”声音娇润，竟是石楚楚。

原来她之前见萧澜神色决然，知道不好违他，遂假装允了。与完颜盈到前军后没一会儿，便借口离开，奔回了后军。完颜盈满心忧伤挂虑，婢女们又专注赶路，都以为她人已归来，就在附近，故久不曾发现。待觉察得石楚楚的确失踪，完颜盈主婢三人忙慌乱地在前军之中找寻，可哪里寻得着？旋即金军要分散退走，完颜盈找不见石楚楚，正自焦急，不肯随队伍逃走，执意还要奔去中军后军里找。斜卯阿里不得已命一队兵士用强，挟带她们行路。

石楚楚怕萧澜不悦，一直隐于众士卒之中快步跟随，未让他得知。萧澜一心督军赶路，亦没发觉她混在憧憧人影里。如今宋军骑兵逼近，金军队伍匆匆再分，黑夜里石楚楚怕与夫君失散，便不禁唤他。萧澜听得石楚楚之声，直比宋军迫来更要让他震惊，怒叫道：“你怎么在这！不是叫你去前军么！”石楚楚不理，循声奔到他身侧，叫道：“快拉我上马！”萧澜只得拽她上马，喝道：“盈儿呢！难道也来这里了么！”石楚楚坐在他胸前，道：“只我一人来了，她不知我来，尚在前军那边！”萧澜稍松一口气，大声命令各个队伍四散而逃。

他引着一个队伍驭马趋行，恼道：“你何以来了！”石楚楚道：“来不得吗！”她与完颜盈一般，心中亦感觉这趟有些危险，夫妻情深之下，暗暗极不愿与丈夫分开。想自己并未怀孕，便定了意要和丈夫一起。萧澜愠道：“你这泼妇，眼下情况危急，偏生我还要顾你，真不该带你来此！”石楚楚未料得战况真地如此不妙，心里却也微微有些悔意，但口中仍不服软的道：“你不要顾啊，丢我下去好了！”萧澜气道：“该打的泼妇，回去我铁定作书休了你！”旁边的几十名金军士兵听他夫妻二人斗嘴，纵然在此战危之际，亦不由莞尔。

黑暗里这个队伍不辩方向地盲目奔了片刻，但听敌骑蹄声渐近，萧澜便勒马道：“大伙分头撤吧！遇着敌人便降，你们都是汉人，只说是我们迫你，南军他们不至为难你们！速速自行奔散了！”与萧澜一道的千夫长刘承荣道：“将军高义，咱们南阳再会！”俄而这个百人队再分作十个十人队，蜂群一般地逃散了。萧澜认不清东南西北，便就打马往没有敌军的方向奔去。金军部队化大为小，四散奔逃，一时几十里方圆内遍野都是金兵。宋军追赶而至，直有如铁拳击棉，有力无处使。旋宋军也各部分散，追杀金军。须臾间不少金军散部为宋军骑兵追上，这些金军士兵几乎全是汉人，遂不迭地叫喊向宋军投降。宋军骑兵倒未痛下杀手，金兵除少数抵抗或投降不及的外，降者大都保得了性命。

青鬃马今乃是迟暮之年，虽然神骏，但载了两人与厚重的铠甲，又奔跑了这么许久，速度不免慢下。石楚楚听得后边的敌军愈来愈近，心头微急，道：“夫君！他们要追上来了！”萧澜晓得难以逃脱，心中转过几个念头后，缓缓勒停了青鬃马，跳了下来，小声对妻子道：“快下来！”将石楚楚拉入怀里，二人一马就停驻在此地，期盼黑幕里宋军骑兵发现不了自己。石楚楚紧拥着丈夫，歉声道：“对不住了夫君，这回怪我，累着了你！”萧澜没心思多责她，把剑插回腰上的鞘里，一手牵着坐骑，一手牵着石楚楚，往一侧探去。

宋军驰过，蹄声杂乱，全把旁边萧澜夫妻二人一马的声音掩盖。他们隐在黑暗当中，宋军果未发现。那一队不持火炬的骑军喝降了几队金兵，便即迳自驰远去了。石楚楚听着蹄音由近而远，拍胸道：“好险！”拽着萧澜的一只手掌，道：“夫君，我们快走吧！”萧澜略一沉思，道：“咱们把马的铠甲脱了，放它自行去吧！”石楚楚知道青鬃马疲惫不堪，跑不得远路，便应了一声，夫妻两人摸着黑把马甲马鞍卸脱，再下了嚼子。萧澜抚摸一阵青鬃马的马颈后，对它道：“平安去吧！”这匹马他骑了六年，萧澜一家子皆与它感情颇深，如今将要分别，萧澜石楚楚都不禁忧伤。

石楚楚抱着马颈吻了一口，连道“保重”。萧澜把自身甲胄脱卸抛了，伸手把石楚楚横抱而起，跟着刚刚那队宋军骑兵行去。忽闻一声马嘶，却是青鬃马随了来。萧澜心中一酸，停步道：“乖马儿！你去吧，你性命不多，且好生悠哉地过！”青鬃马发出一声低嘶，不知是否懂得萧澜了之言。石楚楚不禁哭泣道：“夫君，我……我好难过……”未几萧澜继续抱着石楚楚往前疾走，青鬃马随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去了。石楚楚道：“你说，它能好生活吗，会不会遇上几个黑心的拿去杀了……”她伤感之下，不住地说，萧澜安慰了几句后，微微烦躁，道：“萧大奶奶，你闭嘴吧！咱们现在身处危境，你顾念下咱们可否！”

石楚楚“哦”了声，萧澜道：“你夫君我如今是南朝宋人他们的死敌，若是落在他们手里，准是剜心活剐，碎首车裂，你长得花容月貌，岂不要被抓去做军妓么！”石楚楚惊呼一声，锤他一下，嗔道：“要死啊你！不许吓我！”萧澜行路的步子不停，道：“谁叫你无端端地跑来我这！盈儿不见了你，能安心么！这个蠢女人，回去定休了你！”石楚楚一想确是，暗暗更加悔了，可转念想到今夜金军危险，若是萧澜真有个好歹，也能和他同归，便道：“我管她呢！我又没怀孩子，跟你生死一道，你要被剜心活剐，我就去黄泉路上……路上陪你……”说至最后一句，竟是哭了起来。萧澜恼她泣声，索性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安静。

他这一路疾跑，途中遇着了不少金军散部与宋军的骑兵，萧澜不吭一声，一一地逾过躲开。再奔了一阵，萧澜四下不闻人声，便驻足稍歇。弯腰把石楚楚放下，摸黑解了她的穴道。石楚楚醒后，见两人都还安全，道：“你跑了这么久也累了，附近没敌人，快赶紧歇歇！”逃跑紧急，萧澜怕石楚楚步子跟不上自己，故而抱着她逃跑。他功力深厚，抱个人奔跑全无所难。此刻急行了许久，仍是不觉劳累。他席地坐下，让妻子倚在怀里。石楚楚背靠丈夫胸膛，暗暗倍感安心，说道：“什么时辰了，脱了危险没有？”萧澜一手圈着她，道：“尚未脱险！天该要亮了吧！”

石楚楚嘤咛一声，道：“咱们可不能栽在此地，我还想见咱们女儿呀！”萧澜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莫非想死么？你且给我歇歇，莫要烦我！”眼下认不得方位，萧澜度自己应在唐州城与南阳城之间，仍在宋军部队的指掌之中。队伍已散，无法和宋军相拼，只得躲逃。萧澜思量一番，于是叫石楚楚脱掉铠甲貂帽，他自己也把锁子甲穿到中衣里面。两人把金军的装束悉数隐藏脱下了，就地以萧澜的阔刃剑挖坑掩埋。衣甲埋好后，天空微微泛起了曙色，乃是到了黎明。萧澜割下一块长长地衣衫，把阔刃剑连鞘裹了，插在腰里。两人认着西北方向，往那儿行去。

黑暗渐褪，景物略明。二人脱了衣铠，但感晓风冷瑟。石楚楚有些打颤，萧澜发觉了，说道：“冷么！”输给她一道炎阳真气。石楚楚得他内力，浑身寒冷倏去，直感暖和如春，笑道：“不冷了！”两人疾走了一阵，萧澜恐石楚楚疲累，又欲把她抱起，石楚楚却要他背，萧澜便伏身把她背了起来。石楚楚昨日还妒嫉完颜盈，今天被丈夫背着，心中不由温馨，细细娇声与他甜言蜜语。路上遇着散落的金兵，萧澜全不招呼，兀自而去。再行了小半个时辰，忽闻得马蹄之声，萧澜心头一凛，转首看去，只见几十丈外一大队宋军骑兵正朝自己这边驰来，无疑已发现了自己二人。远远瞧得这群宋兵有的手持弩机，暗忖自己若跑他们恐会放箭，一时踌躇在了原地。

石楚楚睹状急催道：“咱们快跑呀贼男人！”萧澜道：“我倒想跑，他们放箭了奈何！”石楚楚从他背上跳下，急道：“那你抱我呀！”萧澜道：“他们发箭照样能射着！”一晃那队骑兵不疾不徐的驶近，一名脸带青铜鬼面，手提长矛的军官打马而出，喝道：“兀那独眼汉子，你什么人！哪里来的？”萧澜道：“我夫妻是逃难的！”他目光一扫，瞧得这队骑兵大概有二三百人，不少将士脸上戴着青铜面罩，想是宋军的精锐。几十名金兵俘虏被绳索圈缚了颈项，脸色颓丧地跟在宋军骑兵队伍后头，其中有好些人萧澜竟还认得。

那军官疑惑的打量二人几眼，道：“哪里逃难来的！”萧澜正要答自确山逃难来此寻亲，蓦地一个走近的金军俘虏叫道：“他是萧澜，是万夫长将军！爷爷休信他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