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一

天空仍旧阴郁，不见阳光。萧钟二人空着肚子，只觉风也愈发寒冷。巳时，萧澜钟芷素二人行行歇歇，终于来到南安镇外，却见镇子外面搭了不少茅棚，不少人聚在镇外，人声嘈杂，熙熙攘攘。萧澜推着独轮车上去询问情况，一问之下才晓得，因为附近许多流民来此躲避瘟疫，公人便在镇子外头临时搭建数座茅棚，供他们居住，镇中的富绅负责发放一日两餐。

此刻恰好是早饭发放的时候，萧澜钟芷素各领到一碗稀粥，两个饼子。两人饿了一早晨，吃过这些后，尚觉不饱，萧澜道：“芷素，你守着东西等我，我去镇上买些吃的回来。”钟芷素刚想说未能吃饱，欲让萧澜去弄些吃的，闻言立即笑着应道：“好，你去吧！快些回来。”萧澜将独轮车推到一座茅棚的角落，嘱咐了钟芷素守在这等自己后，便快步跑入了镇子。

钟芷素坐在独轮上静静等待，眼见附近龙蛇混杂，心中颇忧。当下用手蘸了些污泥吐在脸上，扮成个丑女孩，亦省得再引来歹人。她正弄着，忽听边上有个稚嫩的声音说道：“哥哥你看，她把狗屎抹在脸上耶……”

钟芷素大感愕然，转身往那说话之人看去，却瞧一丈外，有个六七岁年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儿正好奇的望着自己，她身旁站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与一个十岁许间男孩儿，两人的相貌有几分相似。三个小孩均是面如菜色，缩在茅棚内的一角，看来是一起的。那十四五岁的少年见钟芷素闻声瞧来，立马捏住那小女孩儿的嘴，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妹子年纪小不懂说话。”他见钟芷素自行抹了一脸的泥污，弄得丑吧拉叽的，亦觉好笑，不过还是忍住了。钟芷素也没心思和他们计较这些，见那少年道歉，就反身坐回。拍掉双手的污垢，心里暗暗呼唤萧澜快些回来。

似乎是对陌生环境的好奇，那十岁的男孩不禁问道：“哥哥，她干啥把脏泥巴涂在脸上？”少年瞪了弟弟一眼说道：“别管旁人！”那男孩嬉笑道：“哥哥你告诉我嘛，又不打紧。”那小女孩儿随即也跟着起哄，少年被烦的无奈，只得胡诌道：“那个……啊……泥巴里有仙露，涂在脸上可以变漂亮！”男孩惊奇道：“真得吗？”少年道：“当然了，你未看见咱们家吃的粮食是地里长得吗，便是地里有仙露才长的。”小女孩儿嘻嘻笑道：“那我也要涂。”说着便弯腰去抓地上的泥巴。少年忙阻止妹妹的这一举动，不耐烦的道：“再不听话老子不管你们了！”他早饭的两个饼子都分给弟弟妹妹吃了，现下肚子饿得难受不说，弟弟妹妹尚不让他省心，教他怎能不烦？那少年一发火，两个弟弟妹妹登时吓得不敢作声。那少年觉得自己的话重了些，于是又好言安慰他们一阵。

钟芷素并未留心他们的动静，一心注意镇子的入口，盼望萧澜回来。可等了近半个时辰仍不见他踪影，钟芷素心下开始焦急，暗忖：“澜哥怎地还不回来，哎呀！难不成又发病了，那可糟了！”此刻她心里仿佛有两个声音：一个说萧澜平安；一个说萧澜出了变故，教钟芷素惶惶不安。她大感后悔，自责的想：“早知道便和他一同去了……饿一顿会死呀！澜哥要是出事，我都不在他身边，我……我有何用呀！”

她想进镇找萧澜，却又怕萧澜在自己离开之际回来。踌躇焦急之下，眼泪再次不争气的滴落。钟芷素猜得不错，萧澜确是因发阴阳劫耽搁了许多工夫。他今日早晨推着车子耗费了不少体力，若非途中怕引起阴阳劫而走走歇歇，今日这一遭也不会拖到他碰巧离开钟芷素去买吃食的当儿才来。

萧澜刚一入镇，便觉体内迅速转寒，遂蜷缩在街角苦苦忍耐。南安镇离济南府较近，镇子上平时颇为繁荣热闹，如今传闻附近突有瘟疫蔓延，镇上的民众见镇外多了不少逃难至此的人，大都骇得不敢出户，一些店铺早早歇业，镇子上显得比往常冷清不少，萧澜蜷缩在角落自也无人问津。

待身体恢复之后，萧澜转了好几间铺子，在一家规模较大的铺子里花了四十文钱，买了六个肉馒头和三十个馍馍。馒头用油布包上拿在手里，馍馍则弄了块布包了一个大包，背在肩上，回到钟芷素那里已至未牌。钟芷素本打算黄昏时还不见萧澜，就进镇子去找。现下瞧见萧澜归来，她端的是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飞也似地扑入萧澜怀里，搂住他哭道：“澜哥你可算回来了，我急死了，怕死了你出事，呜呜……”

萧澜“哎哟”一声，解释道：“该死的我才进镇子里身子便犯毛病了，误了不少光景，害你担忧了。好了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莫哭了！你一哭我就窝心哪……”钟芷素气急道：“以后再不跟你分开了，总害人家担忧！”两人之间的感情经过昨日后，似是增进了不少，朝夕相处二月，倒像是一同生活了数年般。萧澜一手拿着油布包，一手抚她的背，哄她道：“没事了没事了，来来，咱们吃馒头。”

两人拥抱着移步到独轮车旁坐下后，钟芷素一抬起头，萧澜便愣了，只见她脸上满是泥污，浑着眼泪鼻涕，有不少还蹭到了自己的身上。萧澜虽觉钟芷素模样滑稽，却是以为有人来欺负了她，吃惊地道：“你怎这副样子，莫非又有人欺侮你？”他不由蹙眉，扭头四下观看。钟芷素摇摇头道：“不是，是我怕惹来坏人，自己弄脏的。”萧澜道：“你倒是舍己，我衣裳可难洗了。”说着将手中的油纸包放在膝上，取出馒头，递予她道：“来吃，一人三个。”接着自己也拿出一个吃了。

馒头仍是热的，钟芷素闻着香味，才觉当下肚子已饿得难受。她三两口吃下一个馒头后，回嘴道：“你衣裳没我你洗的干净么，这件我洗便是了……”说着开始吃第二个馒头。萧澜笑了笑，他吃了两个馒头后口中颇感干渴，遂将油纸包给钟芷素，起身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带着的土瓷碗，说道：“我去前头讨碗水喝，给你也带一碗么？”钟芷素先是“嗯”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道：“你上哪去讨水，我同你去。”萧澜指着镇子入口，那个负责发放一日两餐的茅棚说道：“就在那里，你安心了吧。”

钟芷素见他所指之处自己在这能够瞧见，放心道：“那你去吧。”萧澜走后，钟芷素吃掉第二个馒头，双眼紧盯着他，似是生怕他会消失。不想这时忽然有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漂亮姐姐，给我个馒头吃可以么？”她一扭头，却瞧之前那个说自己抹泥巴在脸上的小女孩来到自己身侧，双眼中满是希冀的神色。钟芷素一愕，四下一瞅只见周围茅棚里不少逃难之人都眼巴巴的瞧着自己，不觉手足无措。那女孩的大哥忙来到钟芷素身边，歉然道：“真对不住，妹妹扰你了。”说完要将妹妹拽回。

钟芷素亦不好意思再被众人盯着大吃了，她起身把剩下的两个肉馒头连同油纸都塞到那小女孩手里，道：“不妨。那……都给你吧，我也差不多吃饱了！”那小女孩笑嘻嘻的接过馒头，坐回原处后便开始吃着。两个馒头分给了她二哥一个，她大哥则未能分到。那少年肚子虽饿，可不能与弟弟妹妹们抢，无奈舔舔嘴唇，与旁边的人一样干瞧着。

这时萧澜端着碗水回来，见钟芷素把馒头给旁人，也未说什么，把水递予她后，便坐到她身侧。钟芷素一口气喝完碗里的水，方才注意到萧澜肩上扛了个包裹，于是问道：“澜哥，你肩上背的是啥？”萧澜答道：“咱们过几日吃得东西，先预备着。”他瞅了一眼四周逃难的人，说道：“芷素，咱们身上银钱不多，这茅棚挡不了风雨，久住不得，咱们得另觅个去处。”他二人原有一百多两金银，纵是直接上济南府住亦可，但如今金银被抢，只剩野花道长留下的六两银子，却是不易在这镇上立足。

萧澜沉吟着接道：“现下咱们要么进镇子，凭剩下的银两，勉强谋个住处生路；亦或带些吃得，回我以前住的那个破庙，便是咱们初次见面的那里，那离这不远，咱们现在去，两三个时辰便得到；亦或明儿赶早去族叔领咱们去过的那个地宫里，在那住到明年开春。那张地图你尚收着吧？”神女宫的地图一直由钟芷素收着，她点头道：“嗯，我随身带着的。”萧澜道：“你说吧，咱们去哪安置为妙，或者先在这里将就住着等几天看看？”钟芷素闻言仔细思索，她心思聪颖，倏忽便把萧澜的各个提议想了一遍。只觉在这镇子上不易过活；而住在那幽暗的山洞地宫里她又害怕；目下天气寒冷，夜宿在这茅棚里确易染疾；那破庙虽是不堪，好歹尚能挡风避雨……

心下盘算一番后，钟芷素道：“那山洞里好不骇人，我不敢去，还是去你以前住的那个破庙吧。”萧澜点点头，道：“那咱们这便走吧，赶到那过夜，希望那儿没别人住。”钟芷素应了声好，二人当即起身，萧澜推过独轮车，仍让钟芷素坐上。那边的小女孩见二人准备离去，立即跑过来道：“姐姐你们到哪去呀？”她两个哥哥也随之跟来，年长的少年先向钟芷素道了声谢，之后道：“你们……要走吗？”

萧澜见状止步，钟芷素道：“现在天冷得紧，住这棚子里容易生病，我们去别的地方。”她未瞧见三人的长辈，问道：“你们的父母呢？这里人多混杂，你们还是别在这待着为好。”那少年黯然道：“这瘟疫太凶，父母亲人他们都过世了，我带弟弟妹妹出来逃难。我们同村子里一些没染病的人逃到这里，一时间走的急，身上无甚财物，只能在这等着吃了。”

钟芷素听罢不禁颇为他们三人忧心，对萧澜道：“澜哥，叫他们同我们一起去破庙如何？”萧澜微感惊讶，但想到大家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住一起并无不可，且互相亦好有个照应，便道：“你问他们吧，我不反对。”钟芷素把大家一同去破庙暂住的想法告诉那少年，后者听完道：“若我们去了那里，吃些什么呢？”萧澜说道：“我预备了些吃的，若你们一同去，我便再回镇子上买些。”那少年想了想后，欣然拜谢道：“那多谢你们了，恩情我们以后会还。”

萧澜摆了摆手，道：“都是没爹没娘的，相互照应着吧！”他将肩上装着馍馍的包裹交给钟芷素，向那少年说道：“那我再去一趟镇子多买些干粮来，你陪我去吧！”钟芷素见萧澜拉那少年与他同去，知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她暗暗宽慰，对那少年的弟弟妹妹道：“你们且在这等等，他们去买吃的，很快便回。”两个小孩都乖巧的点了点头，叮嘱大哥快些回来。钟芷素对那少年道：“如果澜哥哪里不舒服，就劳烦你快回来告诉我。”

那少年稍觉不解，“哦”了一声后，与萧澜奔往镇子。钟芷素目送他二人去远，心下仍有些忐忑。等了约一刻多钟，那男孩笑道：“哥哥回来了！”他两人买了六七十个馍馍回来，直将那家铺子里的馍馍尽数买光。两人买馍馍时，萧澜瞧那少年神情，猜他八成饿了，便叫他先吃了两个充饥。钟芷素见萧澜与那少年各提着一个包袱平安回来，心里突然没来由的气道：“我担心他作啥，真是多余。”

五人当即起行，由萧澜带路，向那间破庙缓行而去。路上询问之下得知，他们兄妹三人姓连，大哥叫连韦，今年十五，长萧澜两岁；二弟叫连济，今年十一，比钟芷素小些；小妹叫连青儿，今年方七岁。在得知萧钟二人与自己兄妹一样均是父母丧亡之人，连韦心中对萧澜、钟芷素亦不禁得多了几分亲切感。

那破庙在南安镇西边的十几里外的山腰上，五人尚未达到，天色便已然全黑，微弱的月光自云层中透出，肉眼难见三丈之外。萧澜在这一带混迹了数月，道路和村庄城镇的位置基本都记得，众人全靠他带领，才得以在寒冷幽暗的夜里到达那间破庙。五人一路行来没少磕绊，但那时天色入夜，五人走了过半路程，要返回南安镇已来不及，只好一走到底。

推开虚掩的大门，破庙里黑黝黝一片，此刻显得颇有几分诡异。连青儿心下害怕，拉着大哥连韦的衣服，缩在他背后叫道：“这里好吓人！哥哥我怕。”连济也叫道：“有鬼，我也好怕！”连韦毕竟年纪也不大，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可必须壮起胆子，道：“没鬼的，只是暗了些，生个火便好。”

众人当即四下弄了些干枝堆在一起，萧澜道：“我来打火。”他两手各握住一块石头，凑近蹲在枯枝旁，只听“啪”的一声，一团火焰倏忽便将下面的枯枝堆烧着。连韦见状，心道：“想不到他这般利落。”萧澜见自己一下把火打着，心中奇道：“怎地这次这般容易……奇怪。”原来他体内的炎阳真气在打火之际自行运转，才致使他打火这般利索，而萧澜自己却未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