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六

衙署里，萧澜接到屠洗命令，很是震惊，完颜盈知丈夫不愿做此等恶事，便屏退左右，道：“夫君，这可怎么办？”濮州、开德二城的屠杀景象猛地显现在萧澜脑海，如置身地狱的感觉令人不由浑身泛寒。他面容沉下，静默不言。完颜盈瞧得心急，催问数声。良久，他道：“我实是不愿做此等事，我本为贱民，杀他们，就好比杀我自己一样！”他揉揉额，将搁在桌案上的阔刃剑抽出一截，以手指轻抚刃身，叹道：“天命公道，善恶有报，屠杀平民，岂能安哉！”完颜盈也不愿做屠杀软弱妇孺之事，可军令不能抗。见丈夫一脸愁苦，她道：“索性你分下任务，派属下去吧，抑或我替你去也行，你即不忍，便别去了！”

萧澜道：“唉……我又岂能逃得罪责了，罢了，该是我去，仍须我去！我不以人命为草芥，我，便是草芥！若有恶报，冲我来便罢！”话毕，他起身走出，命人去把麾下五个队伍的将领唤来。完颜盈听他声音凄凉，不由追过去道：“夫君，若你实在不愿，咱们抗命吧！”萧澜摇摇头，道：“便是我抗命，还会有别的将领来屠，我尽量多纵些吧！”苍穹冬云低垂，仿佛压在人的心头。院落里草木凋零，俨然不见一丝生灵之气。萧澜闲步一圈，心中直有种说不出来的沉重。因那屠村之令，夫妻二人晚饭也吃得食不知味。待至夜晚耶律阿古、刘承荣等五个将领接令到来，萧澜招聚他们齐坐，说了屠村之事。屠杀附近村民之事几个将领均听得了些风声，萧澜讲完，耶律阿古便道：“若能选择，我铁定不愿去，但军令已下，唯有从之！”

另四个千夫长皆点头称是，一人道：“这些蠢民吃撑了去寻死，可怨不得我们了！”萧澜气息悠沉，缓缓的道：“我们，去一个队伍。我，亲自领军！”他遂命人拿来五张纸条，上写了五个千户、千夫长的姓名。拈阄选了一张，打开一看，乃是耶律阿古。确定了部队，萧澜道：“阿古，你即去传告将士，我们后日清晨出发！”耶律阿古应了，而后五名将领离开衙署，回往城外的军营。他们前脚方一走，萧澜立刻唤道：“来人！速来人！”轮值守在屋在的婢女穆珂迅即步入厅堂，道：“将军吩咐！”萧澜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抬臂指向屋外，道：“快，去把这个给刘承荣！”

穆珂领命，飞步行抵衙署门口。众将正自上马，穆珂远远叫住刘承荣，胡言几句，把那张字条悄悄塞给他。刘承荣含糊其词的应了，打马回到军营，独于帐内挑灯观瞧。只见那纸条上写道：遣心腹之人予四村百姓报信，着其于后日前散去逃命！刘承荣看毕，把纸条烧了，招来几名心腹部下，令其连夜分头前往传告警讯

。

忧沉之中，夜昼更替，一晃眼即是出发屠杀之日。辰时初，萧澜穿戴整齐，提剑将出屋门，回首对妻子道：“你莫去了，我一人去即可！”完颜盈道：“一齐去吧，你不是已派人给他们通了讯么，去走一糟，烧个房屋，又不打紧！”昨日夏威毛娟娟率军屠了城东的三个村庄，杀了上千人。萧澜心里微微顾虑城西的村民会赖在居处不走，但瞧完颜盈要与自己一起，想了想便点头依了她。两人携刃带甲的出了住处，亲兵婢女们早把坐骑备好。两人乘上坐骑，领着几名亲兵婢女往南出城。这时千户耶律阿古已率齐部下兵马，在城门外等候。城门甫启，萧澜夫妻并辔驶出，他大声令道：“全体驰往城西，先去石头乡！”众军应命，在萧澜耶律阿古的率领下策马朝西行去。冷飕飕的晨风似带了股血腥肃杀之气，寒意直钻入人心底。隆隆的马蹄声听得萧澜心下凛然，他望天忖道：“若天意如此，莫要怨我。”

骑兵驰骋迅快，不一会儿即至石头乡。只见那村里空荡荡的杳无人迹，全没一个人畜。萧澜于是令萧夷九之部留下焚毁村庄，自己率另九支谋克前去第二个乡村鸡鸣甸。那鸡鸣甸与石头乡一般，亦是有屋无人。萧澜率众汹汹来到，瞧村里百姓已走得一个不剩，便留下一支谋克焚村，自己率大部奔去第三处村庄。部队两次扑空，耶律阿古隐隐想到了什么，却没说破，乃因他也不愿屠杀老弱妇孺。第三处乡村仍是全无一个村民，萧澜留了一支谋克，引军驶趋向最后一个村子，红花村。

骑军疾行了近一个时辰，所过均未杀人，萧澜完颜盈心下安了不少，暗想最后一处村子亦当无人，如此午牌左右即可事毕归城了。戎马征战三年，萧澜手杀了近千人，历了两次屠城，目睹死尸残骸无数，仁心淡了不少，凶戾之气则增长许多，倒是不惧杀人，惟不愿杀戮妇孺。今军令要他屠村，真有些难为了萧澜，故他拖了一日，让刘承荣遣人催百姓逃命。然而，不料事与愿违，契丹骑兵的大队将至红花村之际，探路侦骑来报，曰前方村内尚有民众。萧澜夫妻与耶律阿古俱是一惊，现乃是箭在弦上，势不容回，萧澜怔了怔后，眸子中厉芒一闪，令道：“全军进村！杀！”完颜盈心下暗恼道：“难不成不曾有人来此传信？这帮该死的蠢民！”

前日半夜，刘承荣手下赶到这村子里示警，让民众收拾细软赶快逃走。不想因村里的青壮大多南去给宋军送粮，还未归回，村里的老弱们不能独走，只得等他们回来。结果昨日夜里青壮们才赶得回来，行路疲乏之下，不管那些，兀自歇了，延至今早才开始逃散，怎奈为时晚矣！萧澜拔剑出鞘，与完颜盈驰在最先，引军霍地冲入村庄。凝目一望，见百姓们人人肩扛车载，携着包袱家当而行，正是要出村逃难。萧澜复犹豫了一霎，最终举刃下令道：“杀！在村里的，一个不留！杀！”纵马上前，挥剑将一个拄丈的老汉砍翻于地。

跟着入村的契丹军们喝应一声，驭马四窜，挥舞兵刃，展开杀戮。一时村民们惊惶乱逃，有的青壮反抗遭杀；有的妇孺老弱尽管求饶，仍被杀死。惨呼哀求，喝骂哭号，接连不迭。民屋门外尸体横陈，鲜血倏忽染满了一地。萧澜神色出奇的平静，他打马朝前缓行，目视周围一切，心底又觉可怕、又觉可笑。脸上筋肉微微抽搐，想闭上眼，当下却怎也闭不上。即在此刻，一个村妇怀抱孩童，正冲萧澜这边跑来。那追杀其的一名骑兵见萧澜在那里，便不去管那村妇，自行去杀其他逃命不及的村民。那名村妇抱着孩童，慌张至萧澜跟前，伏地哭拜道：“军爷饶命！求饶命……小儿性命，求你勿杀……”

萧澜本要驱马践死她，忽瞧她相貌有些眼熟，记忆涌现，猛地想起来了这人竟是昔年花家班中花洪的长女花草儿。这时完颜盈驭马过来，见萧澜发愣，以为是不忍心，便欲替他下手。一打坐骑，正要踏去，萧澜惊觉，情急之下向妻子吼道：“慢着！”完颜盈大凛，忙勒马收蹄。坐骑离花草儿母子不足二尺，人立嘶鸣一声，吓得花草儿瘫软倒下。那怀中的孩童啼哭不止，花草儿亦是面无人色，紧抱着孩儿浑身颤抖。萧澜滚鞍下马，将花草儿扶起，就近拖进了一间民屋，搁下剑，扶她在一张椅上坐下。

花草儿认出了乃是四年前共卖艺过的萧澜，她惊魂未定的道：“你……你……”萧澜道：“你莫怕，莫怕……我保你周全！”花草儿勉强定了定神，道：“你……你怎地在此！”完颜盈跟着步进，静立在门旁。萧澜道：“我从了金军，奉命来此……屠杀。”花草儿心里一颤，想起了村庄中金军惨绝人寰的杀戮，不禁晃臂顿足，哭道：“你们为何要如此……为何要如此……连老人孩子也不放过……啊……”萧澜淡淡的道：“此事我也不想，因你们通联南边的敌军，故有军令命我率部来此。莫哭了！”屋外杀声不止，听得人胆战心惊。花草儿抽泣了一会儿，颤栗的求道：“救救我儿，他还幼小，求你……求你……”说着起身要向萧澜下跪。

萧澜一手搀着她，唤一旁的妻子道：“盈儿，你先送她回城里吧！”完颜盈答应一声，走来扶着花草儿，道：“莫怕！我这便送你去安全之地！”花草儿被完颜盈搀扶，出了屋子。萧澜提剑跟出，怔怔瞧着完颜盈招呼几个随行的婢女亲兵，将花草儿母子掩护住走远。花草儿一弱女子，受此惊骇，虽吓得面无人色，频频呆愣，步履踉踉跄跄，可怀内的孩子却是抱得牢牢，不曾松了半点。萧澜心头五味杂陈，出神的暗思：“哪个父母不疼子女，想是只要救得他们，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要紧……”

“他们即抗不得杀戮，又为何要去犯忌……”、“呵呵，或许他们自己亦想不到会有今日之果！”、“怕是她的丈夫亲人都未走脱……”蓦地，萧澜联想到了耶律鲁，他惊得如遭电震，欲去追问花草儿。可俄顷工夫，完颜盈带她已然走得没影。萧澜暗骂自己混账，适才竟把耶律鲁给忘了。随即萧澜似没头苍蝇一般，村里四下急窜寻找，但瞧到处是百姓们的残肢尸骸，与杀戮不停的金兵。萧澜找了许久，不论活人死人，均不见耶律鲁、小馥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