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故事集 月夜

月夜

一幢两层的楼房形只影单地畏葸在小山脚下。夏天的月光从两边斜过来，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加仁坐在门场的竹榻上乘凉，呆呆地看着那淡黄色的弯月。

一弯新月，清新如洗。四周的一切仿佛是浮在朦胧之中，给人以虚幻的感觉。

“今天初五吧，月色好美呀。”

流水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使加仁有些惊异。这声音太缥缈了，好象从虚空中幻化出来的。加仁想是这月光的缘故，这月光使他觉得什么都是虚幻的。门场是煤渣铺成的，这幢楼建起来以前是一个煤场，只开了几个月的煤场子。门场下面就是田畈，一溜长长地沿山谷伸延，小溪就在田野边潺潺地流着，田野那边是一个村庄。

“太朦胧了，不亮堂。”加仁说。

流水从厨房里走出来，临出来时把厨房的电灯关了。这小山的一隅就完全被月光所占据。四周都是山，山谷里浮着尘雾，灰白色的，渐远渐浓使得月色更加沉郁。偶而有青蛙鼓噪一阵，或者纺纱婆热闹地唱一阵。

流水在月光里浮动着。她小巧玲珑，身轻如燕。她依偎着加仁在竹榻上坐下，在高大的加仁的身边，她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女生。

“你在家里真好。”流水说，一只手抱住加仁的腰。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怎么了？”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觉得孤单。我和你妈妈关系处得不好，她那么怪脾气，发起脾气来就不过来陪我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单独的屋子，好怕。”

“妈妈经常不来吗？”加仁漫不经心地问。

“一吵架就不来。你不在的时候，我真想回到江西娘家去，又怕你不高兴。”流水噘着嘴，“真不知道你怎么搞的，要把房子建在这个地方。什么地方也比这里好啊！”

“没办法啊，找不到别的地方做房子。”加仁显得有点不耐烦，流水惊讶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独自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想起一个笑话来。”

“什么笑话？”

“说是有一个人卖春药……”

“什么春药？”

“就是吃了夫妻俩更快乐的那种药呀。有一天，她丈夫出去，只有妻子在家里。一个男人来买春药，他不相信这药真有效。女人说，你吃试试就知道了。男人吃了药，就把女人干了。丈夫回家，正好撞见他在干他的女人。买药的人逃走了，丈夫就问妻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女人说，不然就显出你的药无用了。”

“难道他们是卖假药的？”

流水又轻轻地笑起来，加仁回味过来，也笑，越想越有趣，笑得越发猛烈了。

“你从哪里听到这个笑话的？”

流水顿了一下。

“有一本书，叫笑林广记，那里面有很多笑话。”

“你哪里搞的这本书，我怎么一直没看见？”

“还人家了。”

“是谁的？”

“嗯，我都忘记了。哦，是加恩的。”

“加恩不是出去打工了吗？”加仁慢悠悠地问。

“他到上海去没有找到工作，又遇到车祸，受了伤，半个月就回来了。他跑来问你的消息，说想到你那里去。他有时过来玩玩，见我一个人发闷，就带了这本书给我。”

加仁不做声了。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他在家呆了一个月，还是到上海去了。”

加仁沉默了会儿，说：“他也许是打了个回马枪。”

“什么？”

“我妈妈为些什么事情和你吵架？”

“你自己的妈妈你还不知道？比方说，她老是唠叨，数说我的不是，有些事她自己做错了，过了两个小时忘了，反而说是我做的不好。”

“她就这个脾气，你要谅解她。她老了，脑子不清楚了。”

“我又没有和她对着骂，只是说了事情的原委，好让她记起来是自己做的不好。”

“我听说过一件事。”

“什么事？”

流水显得紧张起来。

“有一对夫妻，丈夫出去打工了，妻子在家里。过了半个月，丈夫回到家里，说是没有找到工作，也不想出去了。他回来后什么也不干，白天不知到哪里去了，晚上半夜才回来，和她也不说话，只和她干那事。他每次都要把她弄得半死不活的。不到半年，她死了。”

“怎么回事？”

“其实，她丈夫在工厂里出了事故，已经死了。”

“那他怎么会出现在家里？”

“你想想嘛。”

“他是个鬼？”

流水差点昏了过去。她伏在加仁的怀里，久久不动。她又猛地跳开去，睁大眼睛恐怖地看着加仁。

“你，你，会不会是个鬼，鬼？”

加仁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又笑了。

“你怎么想到我是鬼？其实我是怕一下子把你吓着了。那个加恩，他刚到上海，就出了车祸，死了。”

流水站在地上，一动不动，赤着脚，惊讶地半弯着腰。月亮快下山了，月光显得愈加沉郁，甚至昏暗了。

加仁感到不对，跳起来，拉住流水的手，一接触，他惊得触了火似地叫了一声。他感到流水的手冰凉冰凉。他脑子里嗡地一响。月亮一刹那间沉没了下去，加仁感到自己正在向一个深渊坠下去，坠下去。

加仁的脑子清醒过来的时候，是一个晚上，似乎还是那个晚上，流水在人世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眨眨眼仔细一看，那月亮已经是半圆了。夜沉沉，他感到脑子里异常清醒起来。他记起了那个夜晚，和现在特别相似。他想起了流水，看了看身边，空空的，房间里，这个人世里，再也没有了她。

他不相信。从床上爬了起来，找遍了楼上楼下，连厕所都找了，哪里有流水的身影。呆呆地站在门场上的月光里，置身于茫茫的天地之间，仿佛回到开天辟地以前的世代。

他坐在走廊的水泥地上，看着月亮渐渐地变白了。朦胧的天地之间，走来一个人，他知道，那是加恩。

加恩从那个林子里走过来，穿过碧绿的田野，在田野里绕行着。加恩走近了，他们双目相对。

“怎么搞的，流水就这样走了？”加恩问。

“我也不知道。”加仁看着加恩的眼睛，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见她死了，就回来了。”

“她死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加恩叹了口气。

加仁也叹了口气，说：“朋友妻，不可戏，你竟然把她干了！”

“我没有。”加恩低下头。“我想过，但我没有，正因为她是朋友的妻子。你不知道我多苦，就是为了你的缘故。她和你妈吵架，一个人不敢在屋子里住，就叫我来给她做伴。当然，她不是那意思，也没有那个念头，我知道。”

加恩把头抬起来，坚毅地看着加仁。

“她是信任我。但我自己的心思邪恶。孤男寡女地在这孤寂的一块，胡思乱想是难免的，她又是那么漂亮。但是我没有。”

“我不相信。你们已经到了一个很深的程度了，不仅仅是干了的事，比这还要严重。”

“我们没有干！”

“没有干？没有干就不会说出‘显出你的药没有用处了’的笑话。”

“什么笑话？”加恩整个的身体突然战栗起来。

“你还说没有，不到这个程度你们会说这样的笑话吗？”

“我说过我胡思乱想过，但我们决没有干！”

“你们要是没有干，她就不会死。”

“她怎么死的？”

“她怎么死的？”

轮到加仁恐怖地战栗起来，看着加恩。他在回想着，回想着流水是怎么死的。

“她是被你吓死的。”加仁说。

“怎么回事？”

“因为你是个鬼！”

加恩疑惑地看着加仁。

“你不是鬼，她就不会被你吓死。我说你是个鬼，她就死了。你们的关系太亲密了，你们不单单是干过而已，你们已经更深了，不然她就不会死。”

“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我说你在上海出了车祸，你刚到上海就出了车祸，她一听就死了。”

“你太卑鄙，太狠心，你知道她神经脆弱，就用这个方法来吓死她，泄你一时之愤。”

“我没有想把她吓死，我只是想那么吓她一下。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脆弱，不，她平时并不脆弱，只因为她心里有鬼，她被自己心里的鬼吓死了。我明白她为什么会死了！”

他们就这样在月光下的走廊上说着话。加仁的影子拖在走廊上，加恩也站在月光里，却没有影子。加仁发觉了这一点，惊慌起来。

“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流水死了？”加仁舌头有点转不过来，说话的声音不清，“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告诉我，完全是心灵在感觉。”加恩说。

加仁脸色变得和月亮一样苍白。

“不可能。”

加恩淡然地看着加仁，转过身，将自己的脸对着月亮，好象为了让加仁看清他的脸。

加恩轻轻地一声叹息，向回来的路上走去，他走进那片树林，加仁一直看着树林里小路的尽头，好久好久，他终于看到加恩在小路的尽头出现了，同时出现的还有另外一个，那身影是如此的熟悉，他不相信，可不能不相信，那跟在加恩后面的，是流水。

加仁先是热血沸腾，猛地，全身冷了下来，从头一直冷到脚，冷到脚趾。

他站在月光下，如一具木乃伊，不知是几千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