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 琵琶弦上说相思 其十 除夜梦华

大宋元祐六年十二月，深冬将至，气候依旧温暖而潮湿，新州的冬日看不到雪。蔡确至此地已然两年有余，日子悠然闲适，心情也从起初的沉痛愤懑渐渐趋于平和。他目前只挂了一个“别驾”的九品虚衔，并无权过问任何政事。于是，每日花朝月夕，坐看云蒸霞蔚，风光月霁，虽是逍遥自在，只是这一片幽浚山水，依然映出他清瘦而落寞的身影。

新州处荒蛮之地，人烟稀少，文风凋敝，竟是连州县官学也不曾置立。蔡确终究是个忙碌惯了的人，他资建两家书院，雇请讲学先生，招收本地儒生，知县为此甚为感激，每每设宴相邀，蔡确总是再三推辞，他其实只想做些事，想起先帝欲收复“幽云十六州”的宏图壮志，对他的拔擢重用，想起他们君臣历尽心血推行的“新法”如今已尽数被毁，蔡确禁不住一阵悲凉，推行新法，富民强国，收复幽云，这不单是先帝毕生的志向，也是他的信仰他的抱负，只是，他竭尽全力也未能改变“新法”被废的结局。在这荒僻的流放之地，或许，他还可以再做一些事，告慰神宗皇帝在天之灵，凭吊那早已被踩得粉碎的信仰。

是日，书院终于正式授课，蔡确应知县之邀满心欢喜地去巡探听讲。他只是静静立在窗外，看着课室中凝神听讲的少年，温和的日光透过木叶间隙，投射入室内一片柔暖。光影交错间，曾经那青涩少年，便忽然从尘封的回忆中一跃而出，他眉眼清秀，抿唇泛出几缕羞涩的笑。那一年，蔡确十六岁，在泗州中山寺（注1）读书，腼腆的少年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做一个奇异的梦，有朝一日，他成为宰执(注2），梦醒他总会莞尔一笑，然而，时光便在这浅浅一笑中流转而逝，倏忽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那个一度点亮他鸿鹄之志的绮梦，如今看来更像一个莫大的讽刺，只是，倘若重新来过，他依然会沿原路前行，他其实从未悔过。人生总会有些痴念，明知会万劫不复，却仍是飞蛾扑火一往直前。蔡确下意识抿唇而笑，这感觉陌生而熟悉，旋即转身向知县拱手拜别，他知府中还有一人时时惦念牵挂着他，于是连步子也轻快愉悦起来。

琵琶近日微有抱恙，体虚无力，脾胃不佳，寻了城中几位大夫来瞧，都说是水土不适，需禁足调养，故这一月来，蔡确便不许她出门游耍。蔡确回到府中，寝阁间不见她，厅堂也不见人，绕至后院，才见她恹恹坐在亭间，一手托腮，歪斜着脑袋，对着鸟笼中的鹦鹉发愣。他蹑步行至她身后，正欲开口逗逗她，忽然听得鹦鹉“啊~~”一声喊，倒是把他吓了一跳。

琵琶笑吟吟转过身来：“怎的来了也不出声，想吓我，没得逞吧！”她指了指鹦鹉道：“小蛮见了你便会喊。”

蔡确捏着她的鼻尖，道：“这只鸟越来越像你了。”

“这话如何说？”她问。

“嗯......多嘴，还有些傻。”蔡确想了想，故意拉长语调。

她一听，急了，“你这人.......真是讨厌，居然说我傻，我哪里傻了？”伸手便要扯他的衣袖，却反被他捉住双手，拉进怀中。

“我偏得喜欢你这份痴傻。”他柔声道，眼里满是怜爱之色。

“这理由一点不可爱，”她横了横柳眉嗔道，随即又把额埋入他怀里，“你近来总不在府中陪我，又不携我一同出去，好生烦闷！”

“大夫让你静养数月，你忘了？”蔡确道。

“数月是多久？”她口中嘟囔。

“身体养好为止，”他抚了抚她的额，又道：“书院的事也告一段落，往后我天天伴着你。”

她这才笑着抬起脸道：“是啦，瞧你不在，我成天对着这只鸟儿，都变傻了！这都赖你！”

她此言一出，惹得蔡确扑哧一笑：“好好，都赖我，那你要怎样？”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我听管家说这里每到除日都有集会，遣人扮作天神仙将巡街，听说各家寺院还供给宵夜果子呢！全城一同守岁，好不热闹.......”她一脸期待神色，“我都闷了好些日了，除夕那天......”

“别说了，你有恙在身，等好了再说。”他打断她，“除夜在府中守岁也是一样。”

她眼中的期待瞬间黯淡下来，一脸失落地挣开他怀抱，兀自垂首坐在椅上，她生气了。蔡确见她双手使力绞着衣襟，微微撅翘的樱唇甚是可爱，不禁有些心软，他走过去，捧起她一张粉脸，见她还委屈地柳眉微颦，于是笑道：

“就爱任性，怕了你，想去便去罢，只是一个时辰必须回府。”

“当真？！”她又砸过来一抹浓稠的巧笑，击得他着实无力拒绝。

她起身在他的左颊轻轻一吻，转身跑进屋，不多时，又“橐橐”地跑进亭间，手中拿着一顶当地夷人妇女常戴的竹帽。

“好看吗？”她把竹帽斜斜扣在发髻上，倒是显出几分滑稽。

“不好看，”蔡确忍住笑道，见她目色微愠，又道：“好看好看，只是......有些奇怪。”

“我早就准备好行头了，除夕那日我便戴这个。”她依然喜滋滋地说，倒是很乐于接受新鲜事物。

“咦，府中何时来了这般妩媚的渔家少女？怎的无人知会我？”蔡确装腔笑道。

“对啊，我就是渔家女，偏要沾你一身腥，哈哈！”她抛开手中的竹帽，便伸手捏他的鼻尖，他亦不示弱，反手去袭她纤腰，惹她一阵娇笑。

温热潮湿的冬日午后，宁谧悠然，后院一片清紫色徘徊花开得正艳，随着清风冉冉摇曳，鹦鹉也倦了，它抖了抖翅翼，愣眼瞪着这一双缠惹绵绵的身影。

盼了两日，除夕终至。整个日间，她都未得安宁，反反覆覆研究那顶竹帽，真不知她的灵感从何而出，要戴这样一顶不伦不类的帽子游街。不过，倒是破天荒地乖乖服了药，若换做往日定是一番撒娇耍赖。

夜幕降临，街市上渐渐喧嚣起来，隐隐传来鼓乐的声响。不知今日汴梁会是怎样的景象，大内皇宫定是处处彩旌飘扬，爆竹山呼。此时一家人围炉团坐守岁，达旦不寐，不知渭儿如今可好，忆起京师岁月，总令人不禁惆怅慨然，尤其此时此景。

“官人！”蔡确正恍然失神间，忽听得她一声唤。他抬眼，便撞上她满目笑意，她今日着一身茜草红大袖罗衫，腰间缀着一块剔透的珂佩，奇怪的是，她并未梳髻，只将长发松松挽起。她看出他的疑惑，这才从身后变出那顶竹帽，戴在头上，倒是合适。她秀丽的小脸掩在宽大的帽沿下，衬着这一袭嫣润的茜红色，却是显出几分别样风情。她一手持帽沿，在原地转了个圈，腰间的珂佩放出一声叮咚脆响，“我这身如何？”她转过脸，露出一副得意神色，他不禁哑然失笑。

不待蔡确作答，她便牵他的手向外走去。

晴好的夜空，幽玄似墨，这一弯小径静谧恬散，远处已是一片锣鼓喧天，欢腾雀跃，依稀听闻爆竹的阵阵喧响。渐行渐近，四周人潮涌动，比肩连袂，他下意识拉紧她的手，见她正瞪大眼珠儿四处张望，大抵是在府中闷得太久了，她青春正盛，正是花信年华，爱一切美好鲜辉的物事，却因染疾成日待在府中，他想起那日拒绝她除夕巡游，险些扼杀了她洋溢着春华朝气的一点小小的心愿，蔡确忽然有些自责，或许，她更应属于汴梁的华夜，那里有璀璨的灯火，有滟潋的波光，有绮灿的街市，有悸动，有希冀，有美梦......她应当属于那里，却不慎误入这荒鄙之地，是他的一时奢念将她拉进这滩泥泞，蔡确心中一阵灼痛，眼睁睁见她空逝韶华，却无能为力，她会后悔么？或许，他还可以送她回汴京。

四周倏忽响起一阵欢呼，她紧了紧他的手，蔡确回过神，只见一队人策马缓行而来，各自扮作神仙天将，这里的马生得甚是矮小，看起来倒有几分可爱。

“啊！快看快看，那是钟馗小妹（注3）！”琵琶兴奋地伸手指着，“还有......那是灶君爷！”

周围不断响起众人的欢呼，湮没了她清柔的音色，他只见她脸上溢满欢悦之色，一张粉颊若初绽海棠般妍妩，眼波清澈若泉，蔡确愈发觉得一颗心抽痛不止，他恨自己对她的贪爱。

巡行的队伍渐渐远去，街市上的人们开始载歌载舞，游艺耍玩，欢庆除夜。妇人们在街边铺上长毡，摆上各类果品糕点；少年人则三五一聚，在一旁投壶、猜枚，引来众人围观助兴，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街角不断上演一幕幕杂艺绝技，时而惊起一阵喝彩，街市的灯火映得天空泛起一片莹白，星辰碧华统统失了光彩，在这语笑喧阗的除夕之夜。

“今夜开心么？”他牵着她的手，二人漫步缓行。

“有你在就开心，”她眨了眨眼，又道：“与你一同看巡游更开心。”

“随我至此地，你可曾后悔？”蔡确终于忍不住问。

“这问题好生痴傻，”她停下步子，轻声言笑道：“谁让你偷了我的心，琵琶此生赖定你了！”

“是我偷了娘子的心，还是有人自投罗网呢！？”他轻抚她脸颊，眼中噙着说不尽的动容，又道：“娘子才是痴儿，何必赖定一截朽木？”他略略牵唇，挤出一丝苦笑。

“女萝自微薄，寄托长松表。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她嫣然一笑，凝盼他双眸，情深意浓，街市的灯火映得她面色更显娇嫮娟妍，红尘烟雨都是陪衬，正如他初遇她那一夜。

他们在涌动的人流中相拥而吻，他的额角触及她的帽沿，那一顶竹帽悄然而落，她散开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迷离了两个人的眼。他深深吻她，心里又凄楚又幸福，他们早已走入彼此心底最深处，再难分离，若她是他此生的痴念，他愿用尽全部执念去爱她，纵使韶极而败亦不悔。

悠长的钟声缓缓响起，子时已过，窅黑的夜空晕开朵朵烟花，像一幅幅不断变幻的彩画，绚烂而耀眼，她偎在他怀中笑若春风，烟花绮丽的光晕，给她的眼眸蒙上一层蒨璨奇异的色泽。琵琶忽觉袖袂微动，原来是几名夷族少女向她邀舞，他微笑颔首，她俏皮地扮个鬼脸，便褰裙步入欢歌载舞的人群中。她轻轻旋转，茜红的罗裙绽开美好的弧度，散开的青丝随风轻扬，翩妍若蝶，美得不似人间之子。这一抹娇姹的红色倩影，使得新州逼仄沉闷的夜空也豁然鲜明起来。

蔡确永远记得，那一晚她婉曼的笑靥，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她笑得如此尽兴淋漓，所谓的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都不及这女子颦笑间的绝美风华，若是一场梦，他宁可永不醒来。只是，一场荼蘼将尽，又有谁能留得住这短暂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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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蔡持正少于泗州道中山寺读书，僧厌其久，书舍有竹，书一绝壁间云：“窗前翠竹两三竿，潇洒风吹满院寒。常在眼前君莫厌，化成龙去见应难。”已有宰相气味。蔡作相，其诗尚存，先子经过常见之。】此为一则宋人笔记，蔡确少年在中山寺念书，寺中的僧侣厌烦他住太久，但是蔡确决定继续赖着不走，于是提此诗明志。宋朝文化人多，什么七七八八的八卦都爱写下来，absolutely，很有趣。

2、【蔡忠怀确持正，少年尝梦为执政。仍有人告之曰：“俟汝父作状元时，汝为执政也。”持正觉而笑曰：“鬼物乃相戏乎？吾父老矣，方致仕闲居。乃云作状元，何也？”后持正果作执政。一日侍殿上，听唱进士第，状元乃黄裳也。持正不觉失惊，持正父名黄裳。】亦是宋人笔记，蔡确做过不少当执政大臣的美梦，这一则很搞，有人对蔡确说你爹中状元时，你就当宰相了，蔡确说我爸一把年纪退休养老呢，怎么可能中状元？后来，蔡确果然当了宰相，一日殿上唱进士第，状元叫“黄裳”，把蔡确雷得不轻，因为他爸叫“蔡黄裳”！囧......蔡相，你爹真会取名字，幸好不叫蔡皇上。

3、“钟馗小妹”就是钟馗的妹妹啦，是个美人儿，取自“钟馗嫁妹”的故事。“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有作品《钟馗小妹图横披》。